今早听到噩耗时,他念着崔小娘服侍了自己近二十年,落得这副下场,他是想去庄子看她最后一眼的。可如今见夏鸾容的反应,就仿佛看到崔小娘死不悔改的样子。
    崔小娘做过的那些恶,没能毁了别人只能说别人运气好罢了,她可从未手下留过情。如今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天理循环?
    是以等小厮进来禀报马车都已备好时,夏罡突然改了口:“府中还有大小事务等我处理,庄子就不过去了。”说完,直接就离开了前堂。
    侯爷说不去就不去了,本就和夏鸾容关系不睦的孟氏陷入为难,可若她再不去,崔小娘便是连最后一点体面也没了,是以最后带着夏莳锦一道,陪夏鸾容往庄子去了。
    庄子离东京不算太远,就在京郊的同水县,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一行人赶在正午时抵达。
    马车甫一停稳,夏鸾容便急不可待地跳下马车,下车后睃巡一周,很快看见梯田旁被烧成炭色的小院儿,急步跑了过去。因着跑得急,连着跌了几回,最后连滚带爬扑在了那间院子前。
    “阿娘——”
    夏莳锦扶着孟氏下了车,听见前面夏鸾容的悲切哭声。姐妹一场,怜悯是有,可连母亲温言相劝都碰了一鼻子灰,她便不想再去找不自在。是以只扶着母亲慢慢走过去,开始向庄子上的管事问询情况。
    管事是个花甲之年的老汉,如实回道:“侯夫人,三姑娘,您也看到了,咱们庄子上的农舍农庄皆是依着梯田分布,零零散散。离崔小娘这间院子最近的,是那两位从京里随她一起来的婆子所住,可昨夜她们睡得死,并没发现这处失火。再远些的,便是王五家,是个单身汉,昨夜压根没回来住。庄子里的其它人就都离得更远了,是以直到天亮时才有人发现崔小娘这边出了意外。”
    “大家一心救人,但翻到最后只找到残缺不全的几块骨头,哎……”
    夏莳锦在这方面胆量有些小,明明最听不得这些,可眼下为了了解清楚事情起因,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那、那些骨头是在床上么?”
    “不是,是和一张椅子埋成了一堆。”
    夏莳锦皱了皱眉,又让管事给她分别指了指土炕和椅子的位置,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土炕在最里侧,而椅子在西北角,照理说若崔小娘始终昏迷着,大火压下时她的躯骨应当留在土炕附近。而那西北角的椅子离门离窗都远,就算她中途醒来也不是逃亡的途径。
    为何人会死在那儿?
    思忖间,山下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夏莳锦转头看去,是一队衙役。再细看,打头那人穿着官服,应当是同水县的县令。
    “你们报官了?”夏莳锦悄声问管事。
    管事连忙摇头:“没有!发生这等事,小人自然要先上报侯府,报不报官那得由侯爷来定夺,小人岂敢擅作主张。”
    发生这种家丑,父亲不会报官,庄子上也没人报官,那县衙的人是谁叫来的?夏莳锦扫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夏鸾容身上,果然发现月桂不知何时起没跟着她了。
    夏莳锦便懂了,夏鸾容这是豁出去了,要把此事闹大。崔小娘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她闹大的目的,八成是怀疑崔小娘的死另有蹊跷。
    果然,那些衙役一上山,夏鸾容便急着迎上了前,边哭边同那县令禀明着什么。
    夏莳锦担心夏鸾容胡思乱想之下会编造出一些中伤父亲母亲的话来,看了眼孟氏,孟氏意会,便道:“咱们也过去吧。”
    夏莳锦扶着孟氏来到县令身前,她略略颔首见礼:“大人有劳,昨晚这里被烧死的是我们府上的姨娘崔氏,农庄管事的推测是夜里风大吹歪了蜡烛,从而酿成惨剧,不知大人专程过来是?”
    县令闻言,眉头一皱:“本官明明接到报案,说此处有杀人命案发生,这才马不停蹄亲自赶来!”
    他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一把老骨头硬是熬着颠簸骑马过来,难道竟被人戏耍了?不由气恼地将目光移回夏鸾容身上:“这案子不是你指使婢女月桂来报的?崔氏到底是一时大意被烧死,还是被人蓄意谋害?”
    孟氏和夏莳锦的目光双双落在夏鸾容身上,夏鸾容有些迟疑,但转眼看了看身旁那一堆堆的灰渣,她都不知哪一堆是她的阿娘,顿时滔天恨意压过对孟氏的敬畏之心,笃定道:“是谋害!他们一早就给我阿娘灌下了迷药,使得阿娘昏迷不醒,才发生这种事情!而且引起这场火事的蜡烛,保不齐也是有人受了指使故意为之!”
    眼见夏鸾容将家丑抖了出来,夏莳锦也不能再沉默,反问她:“四妹妹,崔小娘喝下的迷药难道不是她自己准备的?只不过原先拿来毒害我和父亲的药,最后却害人害己叫她自己服下了。”
    “事情揭穿之时父亲本可直接休了她送官,需知妾室意图谋害超品一等爵,罪可至杀头!然而父亲念及多年情份,留了条活路给她,若真想要她死,直接送官法办便是,何必送她来庄子再自己下手徒惹官司?”
    夏莳锦句句说在点子上,夏鸾容纵是气得瞋目切齿,也无力反驳。
    一旁的县令这才听出话里的门道,不过他最先注意的倒不是孰是孰非,而是“超品一等爵”五个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片庄子好像是归安逸侯所有。
    县令大人惊讶地看向孟氏,通身的贵气逼人,这八成就是侯夫人了!再重新看了眼夏莳锦,仙姿高华,昳丽倾世,就如传言中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那位一样。
    他开始后悔先前这二位朝自己见礼时,自己却摆着谱,这便拱手卑身地郑重还礼:“在下同水县令齐咏德,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侯夫人和太……和小女君光降鄙县。”
    夏鸾容在旁看着这齐县令的转变,气得咬牙,果然在任何人的眼里,只要孟氏和夏莳锦亮明身份就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而她这个庶女却是毫无尊贵可言。
    说出的话,也自然没了份量。
    第42章 段禛
    这个齐县令也不是傻的, 弄明白几人身份后,便觉这趟浑水自己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夏鸾容虽是庶女,到底也是安逸侯的女儿, 又刚刚丧了母,他犯不着这时候扣人个谎报之罪。但若真依她所报细查下去, 又难免开罪了侯夫人。这汴京城高门里的内斗, 还是把她们打发回汴京城为妙。
    是以思忖须臾, 齐县令便想好了脱身之法。
    齐县令先走了个过场, 向一干人等问明案情, 而后问夏鸾容:“四姑娘一口咬定你阿娘崔氏是被人所害,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昨夜这把火是有人蓄意纵的?”
    “大人,我虽没有纵火的人证, 可我阿娘被灌下迷药时却是许多人都在场看着的!我、月桂, 还有侯府里许多下人都能作证!”
    “那灌药是在何地所为啊?”
    “安逸侯府!”
    “这就对了,”齐县令捋了捋薄须,眉眼俱是放松:“既然事发地点在安逸侯府, 属汴京所管,四姑娘就算要告也应当去开封府。我这小小的同水县, 哪能管得了汴京发生的案子?”
    “可我阿娘死在了同水县啊!”
    “可照你先前所说,崔氏被送来同水县时已然人事不醒,那么同水县便只是遗弃地所在,第一案发地还是汴京城。”
    夏鸾容怔然, 她算看明白了, 这齐县令是摆明了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任她如何据理力争, 他的心思都用在怎么打发她上,根本无心办案。
    她本就因一场急病而洼陷的双眼, 此刻又因愤然爬上了血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仿佛整张脸的血色都汇聚去了那处,瞧着惨悴又可怕。
    夏鸾容深知即便她再去开封府报案,结果也多半如此,官官相护,谁会为了一个有罪在先的妾,去开罪安逸侯呢?报官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但她也不是走投无路,夏鸾容内心已想到了另一条出路,不太光彩,却能让她脱离安逸侯府的掌控。不过那都是回京之后的事了,眼下她得先想法安置好阿娘。
    于是接下来夏鸾容也不再闹了,好声好气的对孟氏道:“母亲,容儿刚刚悲伤过度,有些口无遮拦,请您莫怪。不过事已至此,还请您做主让我阿娘早些入土为安。阿娘虽生前犯下大错,但并未被父亲遣归、赠卖、驱逐,只是养在了庄子上。如今人不在了,也理应迁入夏氏祖坟。”
    孟氏叹了口气,直言道:“鸾容,你阿娘虽至死都还是安逸侯府的人,可夏氏祖坟她是进不得的。”
    “为何?!”
    “因为她是戏子出身。夏氏先祖有明训,凡夏家后嗣有为宦官、娼妓、戏子者,死后皆不可入祖坟。”
    何况早在今日来前,侯爷就对孟氏有了明确交待,崔小娘既是死在了庄子上,就直接在庄子上下葬吧。眼下这个恶人,便不得不由孟氏来做了。
    夏鸾容先前为了阿娘的后事委曲求全,强自压下的那股怨恨,瞬间又复燃了。
    眼中恨意不再遮掩,语气冷硬:“既然如此,你打算将我阿娘安葬在何处?”
    孟氏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敬,但眼下这种时候也不愿计较,只平静道:“崔小娘既是亡故在此处,那就直接在此处下葬吧,连同整间院子都陪她一起入土,免得到了那边儿还是尸身不全。”
    饶是夏鸾容心里怨恨,可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妥当的法子了,不然祭拜时,她都分不清哪堆土是她阿娘。一齐入土,总归没有疏漏。
    “成。”
    达成一致后,当日便开始动土,院子虽不大,但整间埋入土里也是项不小的工程。
    孟氏近来腰不太好,盯了半日后便有些不支,夏莳锦便劝她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夏鸾容却不领这情,干脆叫夏莳锦也陪孟氏一道回去。
    金乌西坠,余晖洒满长街,铺出一地醉人又迷离的酒红。只是迟暮之景,难免透出几许落寞。
    马车驶回安逸侯府时,马夫远远瞧见自府的车马门前竟有别家的马车停驻,回头请示道:“夫人,有辆马车堵在门前,小的先去将人驱开吧。”
    孟氏腰疼了一路,这会儿好容易倚着绸靠睡着,夏莳锦便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堵在门前的马车雅致奢靡,瞧着有几分眼熟,等那坐在副驭位上的中年男子转头时,夏莳锦一眼认出,这不是段禛身边的中官陈英么?
    难道车上坐的是……
    “调转马头去后门!”夏莳锦慌忙吩咐。
    马夫应声拨转马头,然而才驶出不远,就被一辆马车斜插过来横在前头,挡住了去路!一瞧,不正是刚刚堵门的那辆?
    夏莳锦一直撩着车帘留意外面的情形,眼见陈英跳下车朝这边快步走来,她将帘子放下,心跳如鼓,心知今日是难避开了。
    陈英在车旁微微卑身:“夏娘子,殿下听闻府上出了点儿事,不放心便亲自过来瞧瞧。”
    车内静了须臾,才传出一个声音:“有劳中贵人转禀殿下,臣女刚刚从庄子上回来,形容疲惫,无心见客,还请殿下恕罪。”
    “可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娘子多时了,夏娘子还是过去说上一句吧。”
    “臣女家中正逢白事,此时见殿下多有不吉,还请——”不等夏莳锦的托词说完,就蓦地响起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将她打断:
    “孤不介意。”
    夏莳锦身型微颤,看了眼母亲,好在母亲未被外界的声音扰醒。随后她定了定心神,准备下车见他。
    她深知自己是拗不过段禛的,与其在家门前闹出笑话,倒不如见面将话说清。堂堂太子,总不至于在明白她的心意后还纠缠不休。
    于是夏莳锦伸手去撩面前的车维,却不想手里抓住的不是青绨纱幔,而是正巧探过来的一只手。那手背骨节俊瘦,比她的手要大得多,她心间一跳,正要将手收回时,对方却是不依了,手腕轻翻,反将她的手包入了掌心。
    大掌温热干燥,莫名带来一种安全感,可夏莳锦的脑中却陡然轰了一下,随后就被那只手轻扯着往外去。力道温柔,却也不容人反抗。
    夏莳锦被他带下车,脑门儿猝不及防地轻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如梦初醒,慌忙后退,抬眼时不出意外地对上了段禛。
    段禛今日穿了件赭石色的暗纹锦袍,压迫感十足,加之乌沉的眸子里夹带了两分情绪,夏莳锦甫一对上他的目光,似被灼到一般,同他一触即分。
    而后生分地见礼:“臣女夏莳锦,见过太子殿下。”
    “这里并无旁人在。”段禛语调淡淡。
    夏莳锦明白他是不喜自己叫得如此正式,可既然做好了决定,她便不能再如过去那样明知暧昧而妥协,唤他“哥哥”。
    她小声提醒他:“殿下,臣女的母亲也在车上。”
    这点段禛倒是未料着,他之前叫陈英去问时,听说侯爷未去,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侯夫人也未去。毕竟崔小娘只是个罪妇,身后事委实无需风光。
    如今既是知晓了,段禛便代为交待车夫:“先送侯夫人回府吧,你们三姑娘稍候便回。”
    车夫知其身份,自是不敢不从,是以驾着车调转回去,由车马门驶入侯府。
    夏莳锦吸了口凉气:“殿下想做什么?”
    “这里人多眼杂,去车上说吧。”说罢,段禛不由分说便牵住夏莳锦的手,往前去。
    夏莳锦一行被他牵着身不由己往前走,一行用力挣脱,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急道:“还请殿下自重!”
    段禛顿了顿脚步,转眼看她:“怎么,你刚刚握孤的手就可以,孤握你的手就是不自重?”
    “我……”夏莳锦被他噎得不知说何,就这么被他拉着上了车。
    车厢宽敞,两人各踞一边,中间还隔着小茶案。案上茶香袅袅,似能适当消解人心中的不当情绪。夏莳锦略略镇定下来,觉得这样也好,不受外界搅扰,就一次性说清吧。
    段禛揽袖分茶的时候,她便率先开了口:“殿下,其实就算您今日不来找臣女,臣女有些话也应早日同您说清的。”
    “你在同谁说话?”段禛专注分茶,眼皮未抬,可落在茶盏上的目光却杂糅着沧桑忧患之色。
    夏莳锦茫然:“这车里又没第三人在,臣女自然同殿下说的。”
    “可这车里没有殿下和臣女,只有段禛夏莳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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