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意
    段禛不知她又想到哪里去了, 眸光低敛,凝着她:“笑什么?”
    夏莳锦摇摇头,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反探向他, 透着狡黠灵慧:“殿下心里可曾有道白月光?”
    其实关于段禛铁了心想要娶她这件事,她曾反反复复想过许多回, 他究竟图她什么?
    美貌么?
    他若是这么肤浅只看重色相之人, 就不该年已及冠却还未宠幸过任何女子。宫中从不缺美人, 即便一时无意立正妃, 侍妾也总该有几个。
    既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 那又是看中了她什么呢?夏家的权势么?
    在洛阳时,夏家的确算得上地位超然,可来了东京后, 夏家这点权势在勋戚世家聚集之地可就不够看了。段禛若真想借助外戚势力, 娶段莹或吕秋月都远强过她。
    起先这门亲事夏莳锦只当是皇后娘娘随手牵线,可这么多事下来,她也不是瞎子, 自然看得出段禛对她的特别,他为了她甚至不惜杀人!
    这才是叫夏莳锦百思不得其解的:段禛为了她射杀陆正业之时, 她同段禛才见第一回面。
    虽说皇家议亲,通常都会由人先将姑娘们的画像送入宫里过目,可即便段禛看过她的画像,也没理由就凭一幅画像情根深种, 为她斩妖除魔。
    直到昨日无意间翻了几页话本, 夏莳锦才有了新的启发。
    话本里的公子出身高贵,受诸多小娘子倾慕, 然而他始终不肯娶妻,宁愿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外人不知, 他早年间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可惜那姑娘早夭了,可她却成了他心中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他再也无法对任何女子动情。直到有一日,他遇见了一位与他那个小青梅样貌极其相似的姑娘,这才发了疯般的想要求娶,因为他认定那是他的小青梅转世重生了。
    夏莳锦觉得这个故事照到现实,荒诞是荒诞了些,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在她头一回去见段禛时,段禛已在为她复仇清算了。
    她不是不愿接受旁人对自己的好,只是当这份好来得莫名其妙时,难免叫人彷徨猜忌。且他刚刚对月抒情,说什么“每晚都在的东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适应。”
    这话任谁听了,也觉得他心底深处藏着个人,是他日久生情已成习惯的,是他一日不见便不能适应的。这不就与她之前的猜测呼应了么?
    故而才鼓足勇气,有此一问。
    段禛却未想到夏莳锦心里想了这么多,只觉得她用白月光来形容幼时的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倒也很是恰当。于是笑着点了点头:“是有过。”
    果然如此。
    这会儿夏莳锦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不愿在那道高墙之内过活,更不愿被当作别人的影子而活。
    她坐在软席上擦了擦手,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殿下,可否收回三次之约?”
    段禛微愕:“为何?”
    她仰头看着星空,释然的笑笑:“其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入东宫的,那日答应殿下,不过是想让殿下死心,又怕殿下怪罪,难得殿下主动开出了肯罢休的条件,我便未加思索的答应了。可是现在想来,还不如坦诚以对。”
    “你为何不会嫁入东宫?”
    “东宫之主,便是未来的天子,皇后之位再尊贵,也要同一众妃嫔共享夫君,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谁说就一定要有嫔妃的。”段禛声调沉沉,语气郑重,却是换来了夏莳锦的轻笑。他转头看她,“你不信我所说?”
    夏莳锦垂眸不说话,叫她如何信呢?
    当今圣上年轻时曾被皇后娘娘所救,那时皇后娘娘在冰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险些丢命,后来命虽保住了,却落下个不能生产的病根儿。听闻圣上当时在皇后床前许诺,此生不纳后妃,与她生同衾,死同椁,白首不相离。
    然而后来呢?
    为了平衡前朝,为了拉拢番邦,各种美人才人流水一样送入后宫,后宫还是一日一日的壮大了起来,皇后又能找谁去说理?
    男人的话不可信,帝王的话更不可信,有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是,我不信。”夏莳锦冷静的答了他,又丢下句“起风了,我回去了,殿下也早些回宫吧。”便决然地撑地起身。
    不知是不是夜里露重的原因,湿漉漉的青瓦竟比镜子还要滑,夏莳锦刚踩在上面脚下就陡然一滑,骤然又跌坐回去!只是没跌坐回软席上,而是跌坐到了段禛盘起的膝上……
    “那你总该信天意。”段禛顺势将她横入怀中,语气轻佻:“这是你第多少回自己摔进我怀里了?”
    与此同时,他将宽袖在青瓦上一扫,先前丢出去的那片葡萄皮便被他消毁罪证了。
    “你——放开我!”夏莳锦被这猝不及防的状况气得满面涨红,挣扎着想要起来,段禛却故意让她无处借力。
    她扒住他的左肩,他便将左肩往前一倾,她借不到力又去够他的领缘,他这回干脆将脖颈俯下。做这动作时段禛只为气她,直到两张面庞抵近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时两人都滞住,不敢再动了。
    段禛的鼻尖儿就悬停在夏莳锦鼻尖儿上方半寸之距,这么近的距离,便是夜色里她也能轻易数出他的睫毛。他眼珠细小的动作,她都能轻易地捕捉。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种炙热,不是来自这清凉的夏夜,而是来自他渐渐变重的鼻息。
    而此时段禛的内心,亦是在经历着一番痛苦的挣扎。他只消再往下半寸,有了定情一吻,这小娘子就再不能随意翻悔了。可他这样做了,她会不会恼他?
    下,还是不下……
    挣扎间,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蓦然掠过,段禛抬头应对时,那家伙已敏捷地拔下他束发的玉簪,一跃至檐角,挑衅地看着他。
    没了冠发的簪子,段禛长发如黑瀑一般披散下来,扫在夏莳锦的脸上,令他深感狼狈,自然也就不再扣着夏莳锦,转而虎视眈眈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夏莳锦起先亦是被来者惊了一跳,待终于坐起后定睛一瞧,“小桃?”
    是了,这个罪魁祸首正是段禛送给她的那只金线狨,此时的段禛颇有几分搬石头砸自己脚,亦或自己挖坑埋自己的荒谬错觉。
    夏莳锦唤它“小桃”时,小家伙分明像是看着她笑,可转而又看向段禛时,立马呲起了牙,一副不俱拼命的样子。段禛气极反笑,重重点着头,“好,好,看来你将它调/教得倒是不错。”
    谁能想到曾经呆坐在树下连颗桃子都摘不到的小东西,这会儿灵敏成这般。
    夏莳锦一边讪笑,一边又觉欣慰,平日里真是没白疼了小桃,关键时候竟还知道来救驾护主。不过要说调/教小桃,阿兄比她调/教得在行。
    一人一猴就这么隔空以眼神厮杀了半晌后,夏莳锦生怕段禛真被一只猴子惹恼了,赶紧打圆场:“殿下莫动怒,我这就去将你的东西取回。”
    说罢,她独自上前,小桃果然不再呲牙,在两人靠近时,它便轻轻一跃,精准跳进了夏莳锦的怀里,突然变成了乖宝宝。夏莳锦拿新鲜的果子哄它,它将那支玉簪乖乖交出。
    夏莳锦放下小桃,小桃抱着几个果子满意离开。夏莳锦将玉簪递向段禛:“殿下不会真同一个畜生置气吧?”
    “自然不会。”段禛瞥了眼那簪子,“不过你家畜生惹得祸事,你这个主人总要帮它善善后吧?”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就盘腿在软席上坐了下来。
    夏莳锦意会他的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帮他将发髻束好。眼下这种情况,她也确实脱不了干系,是以顺从的走到段禛身后,以指为梳,帮他慢慢通顺了发,再仔细绾起。
    末了拿出随身的巴掌大小铜镜给段禛,“殿下看看可行否?”
    段禛照了照,出乎意料的是小娘子竟束得有模有样,他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你如何学会的为男子束发?”
    “因为小时阿兄时常让我帮他束发,久而久之,也就熟能生巧了。”
    段禛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可听着这话,就觉心口莫名有些发堵。他默默舒了一口气,起身:“好了,夜深露重,当心着凉,回去吧。”
    夏莳锦如猛大赦,捣蒜似的点头称好,动作麻溜的下了木梯。
    水翠和阿露在下面等得都快要睡着了,终于见自家小娘子凉爽够了舍得下来了,暗暗庆幸。
    屋檐上,段禛一直目送着三人回了倚竹轩,窗上的烛光亮起又吹熄,他这才轻轻一跃,回到了安逸侯府外的长街。六和等人一直等在那处,连忙牵马上前。
    而从檐顶蹿下的小桃,此时已爬到了侯府最高的那个望亭上,邀功似的将手里果子拿给主子看。主子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乖,这些是你应得的。”
    得了主子允许,小桃才开始大口地啃吃手中的果子。
    第47章 是你
    夜风吹动庭中梧桐, 枝叶簌簌作响,挂在亭檐的铜铃亦叮叮铛铛响个不停。望亭里的夏徜掩口轻咳了声,踅转步下了石阶。
    适才他虽让小桃去打断了段禛, 可此刻仍觉心事重重。他能打断这次,只要段禛锲而不舍, 还会有下一次。
    而这厢段禛回了东宫, 净完身后出来, 内侍上前准备为他拆发, 段禛却抬手将人挥退。陈英在旁看着, 不免奇怪:“殿下,您今晚束着发睡?”
    段禛淡声“嗯”了一下,便宽衣上了榻。
    陈英目瞪口呆的看着, 心说殿下以往可没这个习惯啊。且这会儿瞧着已平躺在榻的殿下,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怎么感觉殿下脸上还莫名洋溢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喜悦?
    *
    天亮段兴朝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夜陪夏鸾容睡在了客栈, 不免有些诧异。想着早起还要在父亲母亲眼皮子底下装样子晨读,也顾不得多想, 匆匆穿了衣束了冠就离开。
    夏鸾容坐在镜前,久久望着镜中竟有些陌生的自己,缓慢擦去那些夸张的胭脂和唇脂。她知道眼下自己得不来任何名份,可于她而言, 昨夜已是出阁了, 这么大的一件事,她总该告诉阿娘知道。
    是以三日后的“回门”, 夏鸾容没回安逸侯府,而是坐车去了同水县的庄子。
    夏鸾容在崔小娘的坟茔前添了几坯新土, 起先有庄子上的管事陪着,后来夏鸾容叫他去忙了,也让月桂先回屋收拾床铺。没了外人,她便可以同阿娘讲些悄悄话了,夏鸾容边哭边诉说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不知不觉竟待到了暮色渐起。
    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都已爬上树梢,夏鸾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准备回屋。谁知才刚抬起头,就瞥见一道黑影从枣树下走来,她惊吓地后退两步。
    “容儿,别怕……”那身影停在了枣树下。
    这声音……竟似崔小娘的!夏鸾容不敢置信地望着碑后的那道黑影,弱骨纤形,盈而不弱,确与阿娘极为相似。
    “阿、阿娘?”她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心道莫不是阿娘果真有天大的冤情,还魂来给她说不成?
    那黑影果然微微晃了晃,从枣树遮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媚眼碧长,乌发松挽,不是崔小娘还能是谁。
    崔小娘也不愿吓她,轻声道:“容儿,你别怕,阿娘不是鬼魂,阿娘是人,活生生的人。不信你过来摸摸。”说着,崔小娘伸出两条手臂来,召唤着自己的女儿。
    “你……真是我阿娘?”饶是眼前人再真再像,可夏鸾容仍是不敢相信有这么荒诞离奇的事,一时不敢靠近,反有些瑟缩。
    崔小娘知女儿已认定自己死了,也不勉强她,只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她听。最后,崔小娘道:“所以容儿,阿娘那日只是逃去了山上,根本未被烧死,烧死的是那个杀千刀都不为过的!”
    这时夏鸾容脑中闪过那日来庄子上的情形,夏莳锦曾对管事说阿娘的死法很怪异,不在土炕上,也不在逃往门窗的地上,而是死在了角落的一把椅子旁。还有衙役检查完尸骨,说这骨节粗大,不太像女子的,只是当时没有更多的证据,他们也只能草草定案。
    这些的确都与阿娘说的能对应上,夏鸾容蓦地抬头,眼中横波欲流:“阿娘……”她不再畏怯,径直朝崔小娘扑了过来,紧紧搂住她!
    “阿娘!”
    崔小娘一边抚慰着她,一边提点她声音小些,莫要吵到庄子上的人。等她哭了一会儿,崔小娘便拉着她往山上去:“这里不易久留,万一叫他们看到阿娘还活着,便要报官追究烧死王五的事了。”
    “嗯嗯!”夏鸾容紧紧跟着她。
    母女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后面停了下来,这处无人能看见她们。夏鸾容喘了喘,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抬眼又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崔小娘:“阿娘,您这几日在山上是如何过活的?容儿怎么瞧着您……与在侯府时无异?”
    衣着整净,面容光鲜,半点不像是逃难的人。
    崔小娘便又讲起自己逃离后的奇遇:“阿娘那晚逃到后山时,又累又渴,却半步不敢放慢,生怕庄子上的人及时发现了火势,从而救下王五,再来逮我。也不知逃了多远,后来阿娘委实迈不动步了,这才停了下来,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本来阿娘以为自己是在劫难逃死定了,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这才知是被路过的黑龙寨大当家顺手救了。”
    听到此处,夏鸾容不由一惊:“黑龙寨?”
    举凡在汴京待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黑龙寨大名的,许多民间百姓吓唬小孩的招数便是:“再闹就把你扔出去,黑龙寨的人一会儿就抓你来了!”
    虽说是恶名,但也确实一传千里。在人们心中,黑龙寨的人便是无恶不作的恶魔,朝廷几次出兵剿匪都只能伤他们皮毛,却铲除不了根基,等不了两年便又缓过劲儿来,继续为祸一方。
    是以听到黑龙寨的大当家还能救死扶伤,这让夏鸾容很是震惊。
    崔小娘笑着点点头:“的确是黑龙寨,若不是阿娘果真被他们救了,也会如旁人一样听闻这三个字就要面色大变。”
    她继续说着:“阿娘醒来后,得知那晚大当家本是要带着弟兄们去劫狱,救出他们的二当家。可是因着顺道救了我,耽搁了一点时间,倒叫他收到新的线报,原来之前安插在县衙的线人早就被人识破并处置了,今晚是县令故意给他们设的一个局,一但进入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等于是阿娘反救了大当家?”
    崔小娘点头:“是啊,故而大当家对阿娘很是礼待,当阿娘听闻二当家的事后,也一心为他筹划。正巧那个同水县令有一房姨太是南枝坊戏班的,是阿娘当年的师妹,当初靠迷药谋前程的法子还是阿娘教她的。于是阿娘便暗中联络了她,她一来念着昔日情义,二来也怕阿娘揭她老底儿,便爽快答应了做内应,之后里应外合终于将二当家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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