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爻跟上:“我刚卜了一卦。”
    “你不是?说不再?给自己卜卦了吗?”
    “我没给自己卜,是?给今天的出行卜了一卦。”
    到了门口,黎上驻足:“有?话快说。”
    “百鬼夜行。”陆爻眉头紧蹙。
    沉凝三五息,黎上眨了下眼:“今天是?中元。”
    也是?他大劫降临之?日,陆爻有?些担心:“真到了生死关头,你和师侄媳妇就?别顾我了,赶紧带孩子离开。我已经被?这一天困扰十五年?了,早就?看淡。”
    “知道了。”黎上跨步进屋。
    还真是?冷漠,陆爻笑起:“你就?不能委婉两句?”
    委婉是?留给他娘子和闺女?的,黎上把门带上,回到里间见珊思已穿好?衣裳站在床边,上前靠在她背后:“刚陆爻的话,你听到了?”
    “听到了。”辛珊思将拖鞋装进布袋里,放到箱中:“咱们一路来都很谨慎,没出过岔子。”
    黎上抱住她:“我要跟你说的是?‘百鬼夜行’。”
    “里头有?事儿?”
    “玉面?判官阎丰里,你听说过吗?”
    “阎?”辛珊思嘴角微扬:“有?意思。”
    “阎丰里是?真正的侠义之?士,死在他剑下的人无不是?恶贯满盈。长?相斯文出众,为玉面?。判官由来,则是?因他在动手?前,都会将对方的恶行查得清清楚楚,呈于纸上。杀人时,会与?人一一对质,对质完画押。杀人后,他会留下供书。”
    “他怎么?死的?”辛珊思回身。
    黎上敛目:“百鬼相迎。”
    “阎,阎王的阎。”辛珊思抬手?将他眼尾掉落的一根睫毛捏走:“所以百鬼夜行针对的不止陆爻,可能还有?我。”
    “阎丰里死了二十年?,而你…十九岁。”
    辛珊思看着指上那根睫毛:“有?人以为我是?阎丰里闺女??”
    “阎丰里被?杀后,百鬼就?消声灭迹。二十年?了,没人知道谁杀的阎丰里,也没人清楚阎丰里生前查的最后一人是?谁。”黎上看着珊思沉静的眸子:“你的出现,还有?姓氏…可能戳到谁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哪晓得会平白?多个?爹,辛珊思抬眼回视:“不过没事,我怕真的鬼,但不怕假鬼。”推着他往外,“不早了,快点洗漱,我还要烙饼子。”
    行李全搬上车,忙好?早饭,几人吃饱又将厨房理整洁。卯正,驴车从后门出,沿着后林街走了一刻,拐道南去。路上行客不少,尤其是?到了南街,人挤人。路道两边的摊子、铺子都在吆喝揽客,空气里油香混杂着汗酸,不算难闻。
    黎久久被?吵醒也不闹,连着打两哈欠,开始伸懒腰。懒腰伸完,小嘴往下瘪。守在窝篮边的辛珊思,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摸了摸她的尿垫。换了块尿布,抱起喂奶。
    驴车缓慢行进着,穿过中心地,逐渐没那么?挤了。黎上眼尖,远远看到个?妇人挑着沉甸甸的箩筐,立马将车靠边停:“珊思,卖桃的大姐。”
    “卖桃吗?”辛珊思勾头往外望,去几回集上,都没找着人。买了别家的桃,个?一般,还没那大姐家的甜。
    “应该是?。”黎上叫住那大姐,问:“你挑的桃?”
    “对。”那大姐一眼就?认出脸了,她卖了几年?桃,就?没见过比这小哥更俊的,担子挑到他们驴车旁,停下抹了把汗。“桃今早刚摘的,您要来点?”
    黎上下辕座,看了看桃,比上回他们买的还要漂亮:“都给我。”
    “嗳…”大姐欢喜,今个?耽搁了会儿,一路快走就?怕到大集上没地方铺摊子,不想半道遇上这好?事。
    连筐一道买了,黎上拿了几个?,其余的让尺剑拎上他车。大姐紧紧握着碎银,走路都飘,拄着扁担往回。
    驴车继续向南城门去。辛珊思把小肚皮吃得溜圆的闺女?放回窝篮,洗了个?桃,指甲刮刮皮:“黎大夫,你买桃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姑娘?”
    “你,我姑娘还没长?牙,至多趁她娘吃的时候哭哭闹闹舔上两嘴。”
    “算你过关。”辛珊思将桃剥了皮:“给你。”
    黎上不接:“你先咬一口,不然?我吃着不香。”
    “什么?毛病?”辛珊思挪过去,跟他背靠背,咬了一大口后将桃递过他肩。
    接过桃,黎上让她再?洗一个?自己吃。不知道是?不是?闻到果香了,窝篮里那位唔囔了两声,哭起来了。
    辛珊思桃也不洗了,先看看她怎么?了。没尿没拉额上也没汗,小人儿一被?抱起,两黑溜溜的眼睛就?往她爹看去,小嘴裹啊裹。
    黎上听着动静,没回头,笃定道:“是?馋了。”
    “这可怎么?好??”辛珊思笑死,凑近轻轻吻了下她家小馋虫。
    拱在风笑驴车里的陆爻,倚靠着车厢,左手?里拿着破命尺,大拇指腹一下一下地捻着尺上的眼睛,神情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南城门,驴车停下,排队接受城卫查检。听到哒哒的不急不慢的马蹄声,他眼睫微颤,转头撩起窗帘。
    俭朴的马车缓缓来,坐在车厢里的谣云深吸一气,出了城门,她就?将远走高飞,掀起窗帘,最后看一眼这座困了她七年?的城,不料目光却撞上一双深幽的眸子,心头一紧,是?陆爻。
    陆爻也没想到谣云会掀窗帘,浅浅一笑,默默祝福,收回手?。
    放下窗帘,谣云也不想再?看坦州城了,听城卫喊放行,她眼里生晶莹。再?见了,客烈亦氏。
    马车出了城门,驴车随后。同路半刻到岔口,马车往东南,驴车向西南。
    黎上一行离开坦州不到半个?时辰,纳海就?得到信了,立马着人去知会迟然?。
    迟然?听说他们朝西南去了,凝神在心里计较了起来。带着婴孩,除非无法不然?两口子肯定不会露宿野外。西南?抬手?掐算了下,今晚几人该歇在…大望县。
    眼底生笑,他抚须,真是?天助他也。大望县每年?中元都要扮鬼祭祖,阎晴不是?说她是?阎王的阎吗?那他就?敬她是?阎王,让百鬼来拜她。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调虎离山,再?混淆视听乱其心神…他就?不信杀不了她。下坐榻,往西城街。
    到地方,进了一家纸扎铺子,买了点火烛,走铺子后门出,左拐北去。兜兜转转,至一犄角旮旯地拉开一破木门,跨入方林巷子。
    方林巷子虽处西城主街闹市,但却荒得很。这里曾经同东城石尤巷子一般,高墙矗立,归一户人家。只二十年?前,那户人家被?灭门了。上上下下两百余口人,皆被?拧了脑袋。从此,这方就?多了股阴森气。
    当然?位置好?,过去也不是?没有?富绅看中方林巷子这块地,可每回重建都会出事,不是?房子建了一半倒了,就?是?上梁时梁掉下来把人砸死了。后来有?个?僧人经过,说巷里怨气冲天,须种竹宁魂。
    一年?两年?的,方林巷子就?成了竹林。只即便如此,仍少有?人敢深入,几个?连通这的口子也被?封了。
    竹林茂盛,但难掩断壁残垣。石砖铺的小路,虽缝隙里长?满了杂草,可依旧流露着昔日的富裕。布履踏过杂草,沿着曲径往深里走。一盏茶的工夫后,迟然?站在一间竹屋外。
    竹屋门没关,一头方身子小的中年?男子,正面?朝门左手?与?右手?下着围棋。听到脚步,他也没抬头。
    “扫了魏舫贤弟的雅兴了。”迟然?将火烛点了,插到小园中的大鼎里。
    魏舫叹声:“迟然?兄,在下记得昨日已经回绝了你。”
    “是?回绝了,但老朽仍觉魏舫贤弟这有?可为。”迟然?进屋,盘腿坐到对面?,执起白?子:“黎上一行已经离开坦州。”
    “在下与?黎大夫、阎夫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魏舫抬首:“还请迟然?兄不要为难在下。”
    迟然?落子:“老朽记得方林巷子被?灭门的那家,好?像…姓黎。”
    魏舫一愣,笑了:“不是?好?像,是?就?是?。方林巷子黎家,是?大蒙西南一带的豪富,世代营商。”
    “黎上很擅经营。”迟然?浅笑,又取一子。
    “武林皆知的事,在下也有?耳闻。”魏舫攥着黑子,两眼盯着迟然?。
    迟然?则看着棋盘:“你说黎上什么?时候会找上你?”
    “黎家的灭门与?我无关。”魏舫冷声:“还望迟然?兄别再?胡言乱语。”
    “那阎丰里呢?”迟然?抬眼:“阎丰里查的最后一桩事就?是?黎家灭门。”丢下子,两手?放于膝上,身子前倾,“百鬼夜行迎判官。黎家的灭门与?你无关,你杀阎丰里做什么??”
    魏舫腮边一鼓动,眼里生红潮:“因为阎丰里杀错一人,我…”两指重捻,黑子成灰,“要给那人报仇。”
    目光对峙,沉寂足有?十息。魏舫无心再?应酬,站起转身点足轻轻一跃上了四尺高的炕榻,盘起只有?尺半的腿,闭上眼睛。
    “阎晴要寻我报仇,我随时恭候。”
    迟然?嗤笑:“你不怕阎晴寻仇,那你兄长?方阔呢?”
    魏舫放在膝上的手?一下攥紧,他慢慢睁开眼,看着迟然?。迟然?一甩拂尘,站起身:“十四年?前,路过西城街说方林巷子怨气冲天需种竹宁魂的是?方阔吧?黎家的灭门是?与?你无关,但与?方阔呢?”
    “我说了…”魏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讲:“你不要胡言乱语。”
    “你兄方阔,二十年?前本该主持少林,却突然?退下释峰山,远走百里山雪华寺清修。不久之?后,坦州黎家遭灭门。”
    “你真的是?…”
    “老朽收了一弟子,她父辛良友手?里就?有?方阔灭门黎家的证据。”迟然?看着魏舫,放轻声:“辛良友死前,正想拿着证据求上百里山,只晚了一步,现在洛河城东湾那处庄子是?黎上的。”
    魏舫心里有?了动摇,眼神不避迟然?。黎家灭门的事,他有?问过兄长?,兄长?每回都沉默不语。迟然?说的没错,他会杀阎丰里,除了给一人报仇外,也确是?怕他查出什么?。
    静寂片刻,迟然?正色:“现在…我们来谈谈合作。”
    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弛,魏舫问:“你怎么?就?能肯定黎上是?这家的孩子?”
    “因为他是?白?前的弟子,是?白?前捡回石松山的。”迟然?冷笑:“老朽要是?心里没个?底儿,会跑来你这?”
    魏舫敛下眼睫,看向棋盘,深吸一气叹出。二十年?清静,今日…到头了。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冤冤难解冤冤难了。
    两刻后,迟然?离开竹屋。竹屋响起亡灵曲,竹林应曲无风摇曳。
    七月中的天,比六月要清爽些。官道上,驴车走得不急不慢。昨夜睡得晚,再?颠颠簸簸的,辛珊思有?些犯困,看了眼睡在窝篮里的闺女?,依靠着黎上。
    “困了就?睡会。”黎上望着前路。
    辛珊思摇头:“我们说说话。”他昨晚睡得比她还晚,别她睡着了,他再?撑不住眼皮子。
    “等?你茶庄建起来,我在对面?或者隔壁起个?医馆,怎么?样?”
    “那我要不要再?开个?客栈?”现世都这般,医院边上寸土寸金,尤其是?那些出了名的大医院。辛珊思又打了个?哈欠,像她家黎大夫这样的名医,肯定不缺远道而来的病患。
    黎上笑道:“想法不错,但你有?茶楼要管,再?开个?客栈会不会太累?”
    想了想,辛珊思承认:“好?像是?有?点兼顾不过来。”她还要构思盆景还要顾孩子。
    “这个?银子就?给别人挣吧。”黎上迟疑了瞬息,问:“珊思,你有?没有?想过让你外家迁离昌河镇?”
    辛珊思沉凝,许久才道:“之?前辛悦儿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有?这想了。”
    “等?咱们定下来,我陪你去趟昌河镇。”经过些日子,黎上对武林村的想法是?越发?清晰了。
    “故土难离。”辛珊思轻吐气。外祖一家几代居在昌河镇,私塾、书斋都在那。迁离,就?意味着放弃几代累积的底蕴,这个?中滋味,旁人岂能体会?
    黎上认同又不认同:“那是?没有?盼头。”
    什么?意思?辛珊思转个?身,出车厢:“你在想什么?好?事?”
    让了半座给她,黎上侧首嘴杵到她耳边:“如果有?个?塘山村那么?大的村子,让你外祖迁过来开私塾当村长?,你觉得他会愿意吗?”
    塘山村可不小,七八百户人家呢。辛珊思惊讶得眼都睁圆了:“黎大夫,看不出来啊,你竟还有?个?村子?”
    “看不出来正常,村子暂时还只有?一户人家。”黎上笑开:“就?我们。”
    辛珊思凝神,半眯着眼思虑了会。她大概知道黎大夫是?个?什么?思想了,就?目前的形势和他们摸到的一些事来看,无论官家还是?江湖武林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消停。这个?当口,聚集一些有?些本事的人,组成众,以自保,确实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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