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脑子里嗡嗡地响,她就是不想在查清事实之前吓到孩子,才特意支开了方钰和那两个差役,结果这位一来,一通横冲直撞,让她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
    她就想不明白了,这位的身份如此尊贵,为何不好好地过那养尊处优的日子,偏要来搅和这些于他而言芝麻绿豆的小事。
    “……多谢大人。”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低头向二品官作了一揖。心里再怎么不满,也只能忍着。
    “客气就不必了,” 二品官哗地甩开他的洒金折扇,“爷一听赵成说,你死活不肯结案,就猜着你有后招。果然,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让你查着了。”
    他眸子里的笑意更甚,口气中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看在你没让我失望的份上,那道姑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柳青还低着头,听见这话也只微微地颔首。
    这就怪了,他帮了她这么大忙呢,她竟没什么反应?他心里纳闷,稍探过身子去仔细瞧她的神色。
    柳青一抬眼,忽见他的面孔近在咫尺,惊得退了一小步。
    “……大人,此案……还需容下官再问几句。”
    她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却还是被他捉了个正着。一瞬间,他竟联想到他在上林苑追捕过的那些娇小无措的小兔子。
    他摇着扇子的手不禁一滞。
    她竟是有些避着他的。而且这并非低阶官员对一个二品大员的敬畏,而是女子面对男子时天然的自我保护。
    可不是,在医馆的时候,两人虽是扮作夫妻,但他刚一搭上她那把细腰,她便明显痉挛了一下。
    月色柔柔皎皎,洒在她如玉的脸上,好似蒙了一层薄纱,让原本就如画的容貌更添了一层柔婉。她虽穿了男装、束了发,但他既然知道了她是女子,再看她的时候便总觉得她有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娇媚。
    他原还觉得女人扮成男人做官,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此刻他才意识到,女人做官,真是大大的不同——特别是她这样美丽的女人。
    “……大人?” 柳青见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还有什么好问的,” 他轻咳了一声,将心思收回到眼前,“他若不是做贼心虚,到了自家门口为何不进?他分明是看见那衙差,怕被你拿住。”
    “我没有做贼!” 少年叫道,小姑娘立即跑过去拉住他的手。
    二品官扇子一停,他还从没见过敢这样顶撞他的。
    “同大人讲话,要称小民。” 柳青连忙低声提醒他。
    虽然他终究逃不掉刑罚,但惹了二品官必定是罪加一等的。
    少年虽是满眼的桀骜,但昨日被她救过一条命,对她的话还是听的。
    “……小民……小民并未做贼,” 少年在她的注视下,语气软了下来,“小民对所做之事,问心无愧。”
    到底是个孩子,心有所思,话里就总能带出来。柳青暗暗地叹了口气,他若真是无辜,此刻应该说的是“小民只是看见差役在院外,不知所谓何故,所以心里害怕。”而不是什么“问心无愧”之类的。
    “你和他是一起的么?” 小姑娘突然插话。她显然是不喜欢二品官的,大概生怕柳青和他是一伙的。
    柳青被她眼巴巴地望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我们找过来,是为了一桩案子,” 柳青对少年道,“你家附近的这条玉沉河,近日接连溺死了好几个人——一个秀才和三个世家的公子。这几人死前行为诡异,恐惧异常,应当是摄入了某种强效的幻药才失足落水。据我们查证,他们死前只在你的馄饨摊吃过馄饨……”
    她故意停下来,看看少年的反应。
    那少年握紧了妹妹的手,僵硬地站在那,半垂着眼帘不说话。
    柳青几乎已经确定,他绝非无辜。一般人听到这么诡异的事,应当是又惧怕又惊讶,这少年却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我只是想知道,你与那几人有何仇怨,为何要害他们性命?”
    “小民是卖馄饨,但小民并未害他们性命,” 少年不觉间将自己的上衣抓出了褶子,“人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自己心虚,掉进水里淹死,与小民何干?大人……大人可要有证据。”
    少年说得流利,却不敢直视柳青的眼睛。
    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事到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应对,已是不易了。
    他很聪明,她确实没有十足的证据。幻药吃进了肚子里,早已消化,如何取证?虽然侯府三公子能证明那徽先伯府的公子死前吃过他的馄饨。可是她无法证明那几人必是因吃了这馄饨才发了疯以至丧了命,尤其是另外那三人。
    “爷说什么来着,” 二品官拿扇子头一点那少年,对柳青道,“昨日爷就说要将他们送衙门惩处吧,你还非得拦着。”
    “我告诉你,小子,” 他转而看向那少年,“官府办案,没证据也一样拿人。”
    他一推院门就要去唤院外那差役。
    “大人且慢!下官想单独跟他谈谈。”
    柳青实在不想在小姑娘面前数落她哥哥的不是。
    当年她被关在刑部的牢房里,和母亲、妹妹一起听那些人通报父亲的“罪行”。他们说他包庇反贼,徇私枉法,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仿佛他这一生都是在危害社稷朝廷、为祸百姓,不仅一文不值,还合该在死了之后被人狠狠地践踏、唾弃。
    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品官原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纯粹是浪费时辰,但他见柳青态度坚决,便依了她。小姑娘虽不懂事,却大概觉出了不对,拉着哥哥的衣襟不撒手。柳青温言劝了好一会,她才不情不愿地撒开手。
    柳青和那少年站到了屋里,那少年依旧是目光躲闪,不怎么看她。
    “你说的对,凶犯的确不是你,我们已经查明,莲若才是凶犯,是她在他们喝的酒里下了药,药力发作,他们精神恍惚,落水而亡。”
    少年猛地抬头。
    第19章 不可饶恕
    柳青装作不在意,继续道:“我原是想试探于你。如今看来,此案的确与你无关。我们虽然抓了她,她却始终不愿说出原委,我听说你是她的弟弟,以为你知道内情。现在看来,你是全不知情了?”
    “小民......小民......小民不知。”
    少年两只拳头攥得青白。他透过支出去的格窗,留恋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妹妹,妹妹怀里抱着布娃娃,也正眼巴巴地回望着他。
    柳青看了他一眼:“那好,那此案便是了结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姐姐近日都关在刑部大牢,里面阴冷,你可以给她送几件衣服。” 她起身要走。
    “......大人!”他眼神慌乱,似乎很怕她走出这间屋子,“大人且慢,”少年突然一个箭步拦住她,“不该抓她,那几人是罪有应得!”
    “......你知道实情?”
    “人是我杀的!”
    少年双眼通红,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在拼命压制着心里的野兽。
    柳青暗暗吁出一口气:“......为何杀人?”
    或好或坏,总算有个定论。她还从未这么纠结过,既盼着他承认,又怕他承认。
    少年像是好不容易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因为他们该死!”他的目光依然如她最初所见的那般纯然,只是眼底多了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莲若姐姐待我们虽好,却不是我们的亲姐姐。我姐姐已经在两个多月前死在那几人的手里。”
    “他们杀了你姐姐?”
    “他们没有取她性命,却做了比取她性命还要伤她百倍的事。”
    “......”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人的确做了无可饶恕的事。
    衙门谈及欺侮女子者,往往会说其毁人名节,似乎女子所受的伤害就仅此而已。只有亲历过劫难的人才知道,真正的伤害远不止于此。
    曾经,她险些就成了这种劫难的受害者。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们被押送至泰山脚下。在那个无望的夜里,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她只有拼命地跑,跑到草鞋丢了,跑到地上的沙石已经嵌进脚底的血肉里,也不敢停。
    月色惨淡,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死寂,耳边只有她和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她怕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路,只有不停地眨眼,将泪水挤出去。
    那人粗重的气息越离越近,恶臭的酒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觉得下一刻他的手就要触到她。
    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却仍是无人应她,她该怎么办……
    “小民的姐姐原是在广德侯府家做丫鬟,” 少年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到眼前,“银子虽少些,却不用签身契。大概两个多月前她突然跑回家来,说往后不在侯府做了,再换个人家。”
    “小民问她为何,她不肯说,小民只当是那侯府宅院大,有人欺负她,便想着换个好人家干活也好。
    “谁知大概过了四五日,小民带着妹妹逛庙会回来,却发现姐姐已经拿刀割了腕子,救也救不回来了。
    “小民报了官,可衙门一看尸首就说她是自尽。
    “小民当然知道是自尽,可是凭什么?姐姐回来那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想不开?
    “小民跑了衙门好几次,可衙门的人说既然人是自己死的,别的他们就管不着了......”
    原来如此,难怪小姑娘说到姐姐的时候总显出些超乎年龄的凄苦。她还那么小,心里有苦又说不出,恐怕是比大人还要难过许多。
    看到至亲的人那样倒在眼前,那种滋味没人比柳青更懂。
    “哥哥,哥哥,能出来了吗?” 小姑娘把槅扇拍得叭叭响,却突然被人像拎小兽一样拎了起来。
    二品官的脸从格窗探进来:“这孩子不懂事,我把她拎走。”
    话虽这么说,他却是一脸好奇地把屋里两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遍,竟然发现这里面的二人都红了眼眶。
    到底是女人呐,审个犯人还审出感情来了。
    “再有片刻就好,劳烦大人了。”
    柳青知道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赶紧躬身施了一礼。
    她今日也是胆大包天,竟敢间接地让他看孩子。不过也实在没有旁人在,他既然非要跟来,也只好麻烦他了。
    说起来也奇怪,以这位的身份和臭脾气,他居然答应了。还不止如此,她总觉得他今日比之前温和了许多,难道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时侯,两人互相知道了对方的秘密,关系就会变得微妙而奇怪,但总还是比旁人亲近一些。
    “后来呢?” 她见二品官将小姑娘拎远了些,又接着问,“你如何认定是那几人害了你姐姐?”
    “您是知道的,我卖馄饨。我原是在楚韵阁正门的那条街上卖,那里热闹,客人多。我们家有自制的调料,馄饨馅的味道比别人家好吃,楚韵阁的姑娘有时特意让跑堂的来买。
    “有一回她们要的多,我就和跑堂的一起送去,才发现那个叫莲若的姑娘我是认识的。她原是我家的邻居,后来她爹死了她叔叔把她卖进去的。
    “她问起我家的事,听说我姐姐死之前在广德侯家做丫鬟,大吃了一惊。她说广德侯的三儿子她招待过几回,有一回他醉酒,似乎把她认成了别人,一个劲地喊她“月娘”,还一直说他知道错了,以后别来找他之类的。”
    “她原以为是别家同名的姑娘,听我一说就怀疑是他欺负了我姐姐。我把家里攒的银子都拿出来买通了侯府里跟我姐姐交好的一个婆子,让她跟那畜生身边的人打听。原来我姐姐在侯府的时候,就被那畜生百般调戏。我姐姐辞工以后,他居然带着那几个混账把她堵在了一个小胡同里,还污她偷了侯府的东西,逼她上他们的马车......”
    少年脸气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高高地凸起:“我姐姐她那么好,一张口就带着笑,谁找她帮忙她都帮,人家但凡对她一点好,她都能记一辈子......她这样的人,凭什么被这些天杀的畜生给作贱死?”
    柳青听着他的话,自己的两只手也微微地战栗起来。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她只是在听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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