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犯了错?还有三处……
    柳青明白,凡是做事就总有可以改进之处,但她毕竟不到三日就破了案,怎么就一下子出来三处错误?
    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这话从沈延口里说出来,就有些难接受了。就在方才,他还劈头盖脸地骂她连结案陈词都不会写来着。
    “……大人,可是怪下官贸然答应三日破案?”
    这个实在太容易想到了。
    她答应三日破案的那日,几乎成了衙门里最不受待见的人。除了方钰还肯跟她打个招呼闲聊两句,旁人都没拿正眼看她。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膳夫给她的菜肉都比旁人少一勺。
    沈延点了点头:“还不算太蠢。那你说说,若重来一次,你当如何?”
    柳青撇了撇嘴,那时几个附近的居民为了一点供品就要送珠珠他们兄妹去衙门挨板子,她明明都已经劝动了那些居民,却突然跳出个挑事的二品官。若不是他逼得她无路可走,她怎会答应三日破案。
    “……大人,恕下官愚钝,只是下官觉得本朝设立刑罚之目的,乃是为了惩奸除恶,还百姓安宁。若重来一次,下官还是不忍让那两个孩子因一点点本就要浪费的食物受笞刑。”
    沈延叹了口气:“谁说要让他们挨板子了。你为官也三年有余了,就不能想想在现有的法条之下,如何妥善地将此事解决?”
    现有的法条?现在顺天府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论情节轻重,但凡是作奸犯科的人,都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她就是考虑到这些,才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抓去衙门。
    “你要记住,” 沈延见她不明白,干脆直接点给她,“你是官身,百姓抓到他们偷窃,要送他们去衙门,是有理有据,你不可阻拦,否则便有偏袒之嫌。但是到了衙门之后,你尚有些余地。
    “依本朝律法,凡偷窃物品在二两银子以下,当由失主提讼,且提供确凿证据,衙门才予以受理!”
    柳青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本案的失主,严格来讲,是河神!河神不诉,此案便不能立!”
    沈延一笑:“正是。短短三日内就要查清这桩疑案,你也是多有困苦吧,还要承受旁人的非议。我想告诉你的是,为官的本分要守住,但也要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大人说得是,下官谨记。”
    按他这话的意思,她这几日的艰难他都是看在眼里的。那他方才这是在——教她?
    他不是盼着她走人吗,怎么还要费口舌教她这些?
    “这是其一,另外两处呢?” 沈延没给她细琢磨的机会。
    “……还有就是……” 柳青这回开始仔细回想了。
    她自然不喜欢旁人故意挑刺,但她刚来刑部任职,比之在大理寺的日子,确有诸多的不适之处。方才沈延一番话,也确是帮她开了窍。
    父亲早年提到沈延的时候,常慨叹此人既能秉持原则又能灵活应对,实是罕有的人才。
    她还记得,沈延为官的前几年,朝中以广德侯和首辅为首分为两派,分庭抗礼。他这个皇上钦点的状元在少壮之中颇为耀眼,因而两派对他都多有拉拢。两派势力俱是强大,又都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的仕途,换作是旁人,定是觉得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然而沈延却是在那几年平步青云,且在皇上清除朋党之害、众人纷纷落马的时候,他一枝独秀逆势而上。
    单凭这一点,她不得不佩服。
    “快些想,我还有旁的事要处理。” 沈延在书案上敲了敲。
    “是,” 柳青被他催得心慌,反省自己哪那么容易,“……下官曾以何道姑那本册子的内容威胁广德侯,大人想必也不赞同。”
    沈延冷笑了一声:“说不赞同就太客气了,你那简直是不知死活!不过这个就暂且不说了,上次已经教过你了,还有一条呢?”
    “……下官愚钝,请大人赐教。”
    “在侯府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请出那三公子回答你的问话,结果答着答着,他一听说白秀才死了,吓得再也答不下去。
    “你并不愚钝,你明明知道,白秀才吃过他那碗馄饨后身亡的事不必告诉他,可你还是告诉他了,为何?”
    柳青一怔:“因……因为……”
    等等,他怎么说他好不容易请到三公子?广德侯那时同意她问话是因为沈延?不是因为她拿册子上的内容威胁他吗?
    “因为你心中鄙夷他,替白秀才不平,便特意将白秀才的死讯告诉了他。” 沈延看着她的眼睛,“我说得对不对?”
    “……” 柳青目光闪烁。
    她是觉得白秀才是替那三公子死的,那至少不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该让这个将他视作粪土的三公子知道此事。
    “你一时意气,但你把他吓到了。” 沈延抱着臂靠在椅背上,“若你当时没让你心中所谓的公义冲昏了头,他或许就能清楚地告诉你那凶犯的模样,哪里还用得着挨家挨户地问?这次你走运,那凶犯就住在附近,若他住得远些呢,你敢保证你三日内一定能破案?你敢保证在你找人的时候他不再行凶,伤及无辜?”
    “……下官……下官……”
    柳青心潮翻涌,沈延的话虽不好听,却是句句切中她的要害,她原觉得自己做得还行,此时竟已经听出了一身冷汗。
    沈延见她神色变幻不定,暗自道了句“孺子可教”,不枉他今日费了这一番口舌。
    “行了,拿回去重写。” 沈延将卷宗吧地放过来,再不多说一句,自顾自地从笔山上取笔沾墨,继续写他的公文。
    柳青看他忙着,便低头从书案上取了卷宗,默默行了一礼,又轻手轻脚地退到了槅扇边。
    槅扇一开,门外居然有七八个人正纷纷直起身子,四散而去。反应慢些的,居然还和她对上了一眼。
    除了几个书吏外,梁虎、方钰和张大人居然也在其中。
    “方大人?” 柳青一口叫住被挤在最前面,因而比旁人慢一步的方钰。
    方钰额头上青筋微跳,干笑着转过身来。
    “柳主事啊,结案辛苦了啊,你饭还没用过,快些回去用饭吧!”
    “方大人,” 柳青好奇地跟上他,“方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诸位都等在这?”
    “呃,也没什么,” 方钰觉得脸发烫,“就是沈大人一向话少,我们每次见他,他都超不过五句话。所以大伙一听书吏说沈大人跟你说了许久,就觉得新鲜,想来瞧瞧是不是真的……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快吃饭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朝她摆摆手,一路小跑地走了。
    这些人是来偷听的?柳青忽然意识到。
    沈延跟一个下属才多说了这一会居然就这么不寻常?
    不过他好像的确是想得多,说得少,不然怎会这么狡猾。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才五岁,他也就十岁。她母亲让他陪她玩一会,可其实就是他就在旁边看着她玩,有时候伸伸手,但就不怎么吭声。
    有一回他母亲问她,喜不喜欢和君常哥哥玩,她想都没想就说不喜欢,还说哥哥老是不说话,就她一个人说,怪没意思的。
    结果后来她再见他的时候,他的话居然就多了起来,还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给她听,她才渐渐喜欢跟他玩了。
    待她长大后才听他母亲说,他那时是借了他母亲的话本来看,还特意将故事背下来,等见她的时候,好显得自己肚子里的故事多。
    这人真是,那么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多心计。
    柳青将卷宗抱在胸前,回值房继续写折磨人的结案陈词。
    日头偏斜,各处的花草树木都染了一层暖金的光辉。
    广德侯府里,一个穿玄色八宝纹直裰的人正背着手立在前院的书房里,欣赏窗外满园的春色,似乎颇有闲情雅致。
    他本就生得肩宽体长,五官精致,再配上这身绣金线的缂丝衣裳,更显得贵气逼人。
    “我说今日怎么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五殿下大驾光临了。” 广德侯大步跨进门来,笑得极是爽朗,瞬间掩住了一脸的倦容。
    “侯爷太过谦逊了,您的府邸怎会是寒舍?谁不知道京营和上直二十六卫亲军的诸多将领都是您的老部下。说句玩笑话,若是战时,您这里就是中军帐啊!”
    五皇子哗地甩开一把洒金折扇,不紧不慢地摇了起来,嘴角仍是那抹意味不明的笑。
    广德侯笑容渐浅:“殿下这玩笑开得大了些,若逢战时,臣也只能为圣上冲锋陷阵而已,哪配待在中军帐里?……五殿下今日光临寒舍,不会只是想和臣开个玩笑吧?”
    五皇子看着院子里匆匆忙忙摘黄纸的下人,笑了笑:“侯爷猜得不错,我今日是特意为了令公子而来。”
    广德侯一下就想到自己的三儿子:“多谢殿下关心,犬子近日一直在家中读书,不知是何事惊扰了殿下?”
    “看来侯爷还没听说啊。也难怪,此案是刑部负责,顺天府从旁协助,证据也是昨日刚刚取得,尚未提报。” 五皇子将扇子一阖,背着手在人家的书房里踱起四方步来。
    广德侯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静静地听着。
    “金城坊的羊毛胡同查抄了一家医馆,那医馆表面上治妇人不育之症,实则是为一些世家子弟提供迷|奸妇人的场所。那医馆的东家手里有一本册子,所有曾去那里寻欢的公子少爷都记录在册,除此之外,日期、时辰,受害的妇人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五皇子恰到好处地停下来,好整以暇地坐进了太师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
    广德侯搭在扶手上的拳头一紧,面上仍是云淡风轻。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好!侯爷不愧是行伍出身,最是直爽。其实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侯爷一声,虽然三公子的名字在册子上出现了不止一次,但我认为那一定是医馆的人弄错了。侯爷您是知道的,圣上对于世勋子弟欺压百姓之事,一向是从严惩治,若是再赶上言官弹劾,事情便会愈发不可收拾……”
    五皇子边说边觑着广德侯的神色。
    “为了不给侯爷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一两日我便会将册子拿过来,当着侯爷的面将那写错的几页销毁。”
    第23章 硬上
    广德侯整了整覆在膝上的袍子,缓缓道:“……若果真如此,真是要感谢殿下了,只是殿下如此善举,不知老朽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漫不经心,五皇子见他如此,甩开扇子笑了笑。
    “侯爷多虑了,我一直钦佩侯爷的英雄气概,苦于找不到机会向侯爷表露。所以这件事,侯爷安心受用即可。”
    广德侯一听他说不求回报,不禁苦笑了一声。
    “群臣间有传闻,说几位皇子中五殿下最是心如止水,只求安逸玩乐。老朽原就觉得这是一派胡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五皇子这份厚礼,老朽怕是消受不起啊。”
    五皇子笑容不减。
    “侯爷怎么看我都可以。不过时辰不等人,侯爷受不受这份礼,要快些决定了。据我所知,都察院尚未收到那本册子,不过也就在这一两日了。若是等刑部的沈侍郎将账册交上去,一切可就由不得侯爷了。”
    广德侯垂眼沉吟了片刻,再开口却不提这事。
    “听说圣上前些日子让诸位在京的殿下在各部衙门里选一个去历练,四殿下选了户部,六殿下选了吏部,都是颇有实权的衙门。唯独五殿下选了顺天府这个夹缝里的衙门。
    “旁人说五殿下选了个最差的,老朽却不这么看。顺天府的权力的确有限,但京师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或是众臣家中有个小灾小难,顺天府都是最先知道。
    “是老朽钦佩五殿下才对。”
    五皇子听罢,笑而不答,只扇着他的洒金折扇等着广德侯下决心。
    ……
    刑部衙门里,柳青已将河神案的结案陈词重新写好。
    沈延面无波澜地将陈词翻阅了一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就放到一边去了。
    他什么都不说应当就是通过了。
    沈延余光见她站着不动,抬头看她:“还有事?”
    柳青咽了咽口水,往前凑了凑:“大人可还记得,大人曾答应下官,若下官三日破案,大人便允下官自由查阅库房的卷宗。如今下官如约破案,大人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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