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一抬眼便撞见了柳青, 方才他大舅哥数落他的话便又在耳边响起。
    “……你别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老爷子也做过五品的官。老爷子当初就瞧不上你, 说你一看就不像个有出息的, 我那会还替你说话。结果你看你这官当的, 快十年了都没挪挪腚,现在连个新来的都能欺负你……”
    柳青隔着十来步远,已经被梁虎的目光看得发冷,好在他并未逗留,已经跨步进了院。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虽然多嘴了,错的却不是她,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她前脚刚进了值房,书吏就告诉她沈大人请她和梁主事去他的值房。
    这个时候找她们二人,能是什么事?她要和梁虎一起去,那试探他的事就还得另找机会。
    她们二人进了值房,沈延让她将槅扇阖上。
    屋里便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人。
    沈延穿着绯色盘领官服,冷玉般的脸上剑眉舒朗,等听到槅扇合拢,才渐渐停了笔。
    “……永嘉公主的案子,主审有些变动,梁主事将此案移交给柳主事。”
    他淡淡道,缓缓抬头看向梁虎,却扫也不扫柳青一眼。
    柳青蓦地觉得他好像在生她的气。
    “凭……为何?……大人。” 梁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孙大人的意思,不过之后会有其它紧要的案子交给你的。” 沈延平静道。
    “其……其实大人,下官手头的案子挺多的,此案还是由梁主事出面吧。”
    没人问柳青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小心地插了一句嘴。
    她才刚因那事得罪了梁虎,现在难道还抢他心心念念的案子?这梁子是要往死了结么。
    再说那案子连尸首都不让看,查起来心里没底,她才不想接。
    “什么时候轮到你挑来拣去了?给你什么你就接着。”
    沈延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却很没好气。
    柳青现在可以确定,他必是生她气了。
    梁虎看看沈延又看看她,竟毫不掩饰地哼嗬了两声,也不知是悲愤还是笑,但那神色就好像是她俩合演的这出戏早被他看破了。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他平日虽然对她爱答不理的,但对沈延都是极恭敬的。
    沈延却好似没听见,提起笔来继续写他的字,好整以暇地等梁虎表态。
    梁虎似是屏着一口气,胸前起伏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
    “沈大人,且不论这案子柳主事凭什么得来,单说此案本身,其实已不必再查。因为下官已查清凶手,刚刚已将他带回。”
    “嗯,” 沈延笔下不停,“那你将人犯交给柳主事吧,总要由她再审过。”
    “……” 梁虎一听这话,拳头上的青筋蹦起来,“鉴于此案关系重大,下官要求审讯时孙大人也在场。”
    若是无声无息地将人犯交给柳青,谁还知道这凶犯其实是他抓到的。
    沈延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也好,孙大人一半刻的功夫就会回来,到时候再提审。”
    这里的事情谈完,梁虎和柳青行礼告退。二人恰巧同时走到槅扇边,柳青下意识地让开一步,请梁虎先走。
    梁虎也不客气,大步一迈卷了一股风出去,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柳青咽了咽口水。
    “柳主事。” 身后响起沈延沉郁的声音。
    “……是,大人。” 方才她就觉得不妙,一听这个声音更觉得不好。
    “柳主事,你这几日忙不忙?”
    沈延的嘴角仍挂着笑。他笑的时候挺好看的,但她实在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发慌。
    “……挺忙的,大人,接这个案子都有些勉强呢。” 柳青笑得露出了贝齿。
    “是么?” 他眸光一闪,“我看你一点都不忙,上工的时候还有功夫和不相干的人聊天、闲逛,倒是好不惬意啊。”
    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定是她领着五爷出去,被衙门的人瞧见了。
    “……大人,那不是不相干的人,那是五……”
    谁料他一听这话,似乎更不高兴了:“柳主事,你可明白什么叫身份有别?” 或者男女有别,“那人在刑部无官无职,又是那样的身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可以抬腿就走,无人怪罪,你可以么?”
    柳青知道这话用不着她答,半垂着眼眸不说话。
    “看你的样子,也并不想接这个案子吧。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案子为何交到了你手上?”
    柳青眨了眨眼,细长的手指扣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下官之前是管了些闲事,该不会与此有关?”
    上午才刚戳穿梁虎亲戚的事,此时这案子就交到她手上,若是巧合便太巧了。
    沈延见她一脸的小心,像是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平展的嘴角才微微翘了翘。
    “……” 他叹了口气,“永嘉公主是皇上的妹妹,生前最得宠爱,此案的案情或许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你遇到什么困难就告诉我,若是涉及身份特殊的证人,我与你同去问询。”
    “……下官明白……谢大人。”
    柳青偷偷觑着他的神色。他眼里少了些责备,多了些关切,那她这挨训是到此结束了吧。
    槅扇外,春光照眼,来福在院子里等了她好久,见她垂头丧气地出来,在枝头朝她哇哇地叫了几声。
    柳青抬头看了看它,突然有种挨了夫子的数落,被旁人同情的错觉。她便挥了挥手,让它自己去玩。
    才是五月末,日光就炽烈如火,晒得人打蔫。
    她微眯了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怎么就那么嘴快呢,把同僚狠狠得罪了不说,落一个不知深浅的案子,还挨了沈延一通数落。
    若沈延冤枉她也便罢了,偏偏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她一张小脸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映在槅扇上,沈延手中提着笔,忍不住抬头看她的影子。
    她腮帮子微微鼓着,还是有些不服气吧。挨了训又无法反驳,他都能想象她那副懊恼的样子。
    他眼见她耷拉着脑袋,在他的槅扇上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
    目光收回来,他再下笔,笔触了纸面,他眼前却又浮现起她那副模样。
    他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院子里有书吏来来去去,他攥了拳头抵住双唇,轻轻地笑,笑得肩膀微微地抖起来。
    ……
    孙大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听沈延说梁虎已经缉拿了凶犯,很高兴,要即刻提审犯人。
    梁虎称心如意,眼看着这个案子要被柳青抢走,没想到还有机会在孙大人面前展示他的本事。
    刑部大牢里灯火幽暗,竟也映得他额头锃亮,容光焕发。
    “两位大人,” 他向孙、沈二人一揖,“据公主府的侍卫回忆,事发当时并无外人硬闯,下官便从公主府的仆从查起,搜查了他们各自的住处。下官发现这车夫桂三的家里藏着几个玉盏、几个赤金的镯子和几根金镶玉的簪子,和公主府的管事报的遗失物品的单子一对,大部分都是对得上的,”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犯人,“桂三前几日在其友人家中藏匿,下官这两日寻访,终于将其抓获。”
    梁虎看上去胸有成竹,说得不疾不徐,调理分明。
    孙大人点点头,让桂三抬起头来说话:“……你是如何将公主杀害,还不从实招来。”
    那桂三一身粗布短打、灯笼裤,看上去二十来岁,圆脸豹子眼,虽说不上俊,却也透着市井的精明利落。
    他见面前站着两个穿青袍的小官,其中一个是抓他回来的那个,后面还坐着两个穿绯袍的大官,便赶紧朝那两个大官连叩了三个头。
    “大老爷,冤枉啊,小民确实偷了东西,可从来没杀过人啊!”
    梁虎脸色骤变:“你……你这刁民,到底生了几张嘴,方才还承认你杀的,这会就不认了?”
    “方才……方才大人您说要打小民,小民心里一怕才认的,小民真的没杀人啊!”
    “这……” 梁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脖子根一直烫到脑瓜顶。
    抓犯人的时候,他都要说一句“老实点,不然等着挨板子”,可被桂三这么一说,倒成了他恐吓疑犯,差点冤枉了人。
    “两位大人,” 他对孙、沈二人道,“哪个人犯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杀了人,既然东西在他手里,还是依惯例,动刑吧。”
    柳青听这话,眉心一皱,被孙大人瞧了个正着。
    “柳主事以为如何?” 他问道。
    柳青被他点得一怔。
    她能以为什么,这案子的详情她都不清楚。她只是不喜欢随意用刑、屈打成招,而且直觉上,她觉得这个桂三不像凶犯。
    “……不知柳主事有何高见?”
    她这一错神的功夫,梁虎也来点她了。
    他也知道给桂三定罪有些匆忙,有些疑点尚未厘清,只是今日形势所逼,他不想错过这个功劳,才急忙将桂三推出来。
    但既然孙大人问了柳青,那他倒是要看看,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说出什么花来。也让孙、沈二人看看,这柳青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第61章
    “……大人, ”柳青无奈,“下官只是觉得仅凭他藏了公主的财物,并不能判定他杀过人。此时用刑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
    “那依柳主事之见,该如何查下去?”孙大人还没说话, 梁虎却追得紧。
    “那就劳烦梁大人将此案的详情告诉柳某, 否则柳某无法判断。”柳青的火气也上来了。
    沈延之前教过她, 要随时随地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她可是记住了。别的事也便罢了, 有关凶犯的事怎么能乱说, 逼着她乱说的就更不对。
    沈延坐在一旁,垂眸听着,眼角染上了一层笑意。
    孙大人一愣:“......柳主事还不知道此案的详情?这案子还没移交吗?”他看向沈延。
    沈延答道:“下官已经交代过了,不过梁主事说已经抓到凶犯, 要求等您回来再共同审理。”
    孙大人见惯了官场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此时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梁主事, 此案是圣上交代下来的,你有什么心思都要以大局为重。往严重了说,万一这人不是凶犯,而在你耽误的时辰里,真正的凶犯跑了,你或是我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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