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人盯上了他。
    第71章
    沈延手上的公文没审完, 便直接带到了大堂里,准备在等人的间隙继续审。
    然而也就片刻的功夫,张提牢就来了。他今日是白天当值,本来都准备回家了, 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说沈大人找他, 还让他把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带到大堂去。
    他猜到沈延找他所为何事, 心里直发慌, 等不及去牢里提人就直接跑到大堂来认错了。
    “大人, 柳主事交代下官的那件事吧……其实, 是梁主事来找下官聊天,聊着聊着就问下官柳主事找下官有什么事。下官是觉得这也就是挺平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一问,下官就说了。不成想都察院居然收到了告柳主事的匿名信。这赵大人问起来, 下官也不敢说谎, 所以就……”
    沈延握着一杆狼毫小楷在公文上圈圈划划, 听他说着这些事,手里并不停,唯独听到梁虎的名字时,笔略停了片刻,才继续写下去。
    “……日后,那些私刑手段再不可用。”
    “是是是, 下官牢记大人教诲。” 张提牢听他口气严肃却还算平静, 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那便好, 将那个人犯带过来吧。”
    “是,下官立刻去。”
    张提牢应诺。他原以为今日的倒霉事到此结束, 然而一进牢里提人, 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沈延听到大堂外张皇错乱的脚步声便有些不悦, 却见张提牢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一双八字眉一个劲地乱飞。
    “……大人,出事了……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死了。”
    他知道这个王世文是公主一案的要犯,他身为白日当值的提牢之一,好好的犯人突然死了,他是难逃其咎的。
    沈延眉间一蹙,将刚打开的一本公文缓缓阖上。
    “下官方才去提王世文,见他躺在竹榻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他睡着了。下官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应,下官便让人将翻过来,这才发现他人都凉了。” 张提牢的声音里微微带了点哭腔。
    沈延将手中的狼毫笔妥帖地放到笔山上:“尸首验过否,何时身亡的?”
    “验过验过,仵作说是中毒身亡。那尸身都硬了,仵作说算时辰应当是柳大人将人送到牢里后不久……就死了。”
    沈延目光如炬:“他的饭食可检查过?”
    “他用的饭和旁人都一样,而且因为柳主事之前嘱咐过,下官让人给他送饭前都验过毒……其实方才仵作发现王世文的手里有两粒药丸,都是剧毒的药……您说这人会不会是自知死罪难逃,自行了断了?”
    沈延靠到椅背上,指间敲打着扶手:“不太像,柳主事既然要你对他用刑,那此人倒不像是个会轻易自尽之人。你速速查问,今日谁给他送过饭食,另外清点狱卒,看看今日轮值的狱卒里有没有不到时辰就提前走的。”
    张提牢即刻应诺,立马跑回牢里去清点,发现之前给王世文送过饭的狱卒涂四说家里有急事,中午不到就离开了衙门。
    沈延得知,让人即刻去涂四家里查看,又让人将涂四的画像送到五城兵马司,在内外城门严查此人。
    “大人英明,” 张提牢习惯性地道了句,“这个涂四来了三年了,一直老实本分,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做出这种事。”
    沈延垂眸不语。
    此事发现的太晚,这个涂四恐怕是很难抓到了。
    这背后之人倒是有些厉害,连刑部大牢里也早早安插进了人,此时又为了让王世文无声无息地死,不惜暴露一个安插许久的人。
    只是不知此人意在公主一案还是另有所图。
    他原打算好好审问这个王世文,若能知道柳青审讯他的时候都问过什么事,或许能推测出柳青用刑的动机。如今王世文已死,虽然他想问的问不到,但也说明王世文此人身上一定有重要的秘密。
    这个柳青到底在隐瞒些什么?他愈发觉得此事恐怕非同小可。
    ……
    柳青下午就到了极乐寺,此时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位尼姑——妙悟师太回来。此间寺院香火鼎盛,来此处的女香客尤其多。她刚到的时候听知客尼姑说妙悟被请出去讲经了,便只好在寺中等到现在。
    妙悟师太穿了身宽大的僧袍,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
    柳青仔细观瞧,见她肌肤白净光洁,面色红润,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上下。
    “叨扰师太了。柳某是刑部的主事,是为永嘉公主一案而来。听公主府的下人说,师太曾在公主殒身那日出入过公主府,所以柳某有些事情要请教师太。”
    “阿弥陀佛,” 妙悟似乎很是震惊,“公主一直以来善心向佛,竟遭此劫难……愿公主早登极乐。”
    她两缕罥烟眉轻蹙,眼中悲悯流露。
    柳青听她这话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但她眼中的悲悯倒不似惺惺作态。
    “师太,听您这话的意思,公主生前与您颇为熟络?”
    “施主说的是。公主是有佛缘之人,待贫尼也极为尊重,这寺里的藏经阁得以重修还是仰赖公主的善捐。”
    “那师太能否告知那日见到公主时的情形?”
    “公主那日请贫尼过去讲经,但公主当时心绪甚是烦乱,要贫尼为她解惑。”
    柳青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公主有位心仪之人,但那人已有妻室,公主虽对那人情根深种,却觉得这并非长久之计,决定要在那一日同那人做个了断,因此才会心生烦躁。
    “贫尼便为公主开解,告诉她若与此人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业障,不如就此放下。后来公主说她有客人要到,让贫尼不必再说,贫尼这才出了府……”
    有妻室之人,莫非是王世文?衙差抓到他的时候他独身一人,柳青还以为他是个光棍。
    她暂时想不到其它要问的,客套了一番之后便辞别了妙悟。
    回衙门的路上,她将妙悟、王世文和公主府下人的供词做了一番对比,越想越觉得好几个地方对不上,所以到了衙门之后直接去牢里提王世文。
    狱卒却告诉她,王世文已服毒自尽。
    柳青反应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王世文还指望着她帮他洗脱罪名,怎么可能在此时自尽。而且他那样的人,随身带着女人的口脂倒是有可能,绝不可能随身带着毒药。
    定是有人硬要将这杀害公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她一瞬间联想到父亲的死——也是同样的手法,既杀人又陷害。
    她原还有些怀疑王世文的话,此刻倒更愿意相信他了。她便再次提审了公主的几个婢女,问她们公主那日有没有接待客人,除了那位妙悟师太以外,来没来过其他人。
    “……没有。” 几个小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同以前一样的说法。
    柳青气得一拍惊堂木:“真的没有?上门的人都认了你们还不认。刑部衙门是奉皇上之命查清此案,你们若有隐瞒,等同于欺瞒皇上,该当何罪?”
    几个小丫鬟吓得伏倒在地:“贱民知错,贱民怕说出来有损公主清誉,所以之前不敢说。公主那日应当是另有客人的,因为每次后院来客人,公主都会让我们退到院外去。”
    “那当日客人来的时候,你们亲眼看到了?”
    “并未见到,我们最后见到公主是我们将师太请进后院的时候,之后公主就让我们都退出去了。后来客人到的时候我们也没见到。”
    柳青一怔:“既然没见到,又如何知道除了妙悟以外还有客人来了?”
    其中一个丫鬟嗫嚅道:“……当时,贱民听到了一声闷响,怕有什么不好,就跑进屋里去看。才发现是床旁的小几倒了,那床上纱帷拉着,里面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人……有人……”
    “有人什么?”
    “有人……” 那小丫鬟吞了口水,“有人抱着公主.贱民看到那锦衾里翻来倒去的,贱民吓了一跳。后来公主在里面喊了声,让贱民滚出去,贱民就赶紧关了槅扇,跑出来了。”
    柳青一怔,王世文说他一进去就见公主倒在那不动了,若他的话是真,那床上是何人?
    第72章
    柳青脑中突然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好像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门。
    “妙悟是不是常来公主府?”
    “师太常来,每次都是给公主讲经,一讲就讲一两个时辰。”
    “那公主是如何认识的妙悟?为何一直请她来讲经?”
    “......”小丫鬟努力回想,“公主好像说过, 听妙悟师太讲经容易入定, 旁人就不成。所以公主是极敬重师太的, 每回都让我们给师太多包些香火钱。”
    柳青听了这话,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找对了方向。
    “那妙悟是何时走的?”
    “......应该就是在那之前。”小丫鬟抬手在空中指了指, “那”指的应该是她方才说的床上的一番动静。
    “大概是什么时辰?”
    小丫鬟皱着眉, 似乎想得很痛苦:“就是下午......到底是什么时辰就......”
    “应该是差一点到申时!”她身旁另一个小丫鬟对她叫了声,“你还记得不,当时你挨了骂,出来朝我发脾气, 说方才明明已经过了申时, 轮到我当值, 该我去屋里瞧。我就拉着你去看更漏,那更漏才刚过了申时,所以你去屋里瞧的时候应该差一点到申时。”
    柳青点点头,将这个时辰记下。
    “所以你们只接妙悟进了后院,却没有送她出去?”
    “是了是了。那日师太应当是自己从后院走的。”
    柳青叹了口气。若是这些人一开始肯将这些事说出来,这案子恐怕早就有眉目了。不过若换作是旁人, 恐怕也不会说, 毕竟公主清誉事大, 万一闹个不好,她们还得落个坏公主清誉的罪名, 实在犯不上。
    “......那后来呢?你是何时再去查看公主的?”
    “后来天晚了, 公主还一直没有叫人, 贱民便觉得不对,因为公主晚上都要吃些东西的。贱民怕有什么不好,便仗着胆子进去看,才见公主已经......”小丫鬟似乎还是不敢细细回想。
    柳青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便让差役将几人带下去,自己急匆匆地跑回值房。
    于她而言,查案有时候就像是抓住一阵风,风来的时候,得马上伸出手去体会,否则等风吹走了,便再难抓到。
    她方才听了那府里下人的话,便觉得风来了,得即刻坐下来好好将当日的情景在心里复现一遍。
    然而走到值房门口,她才发现槅扇关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是了,时辰已晚了,人家早都回家去了。
    她只好将槅扇全都敞开,放院子里的光进去,再就着这黯淡的光四处找油灯。
    然而时值夏季,值房里有人的时候大多天都亮着,用不着点灯。她到梁虎和方钰的书案上摸了一通也没摸到油灯。
    放眼望去,各处值房都锁着门,借不到灯。牢里倒是有油灯,但还得跑回去取。她怕跑来跑去的,将那阵风跑没了,便干脆就着院子里的光,研了墨在纸上点点划划,尽快将心里想的画下来。
    最里层的院子里,沈延好不容易才将手头的事情忙完。他锁了值房的槅扇,拎着提梁盒往外走,经过二层院子的时候见主事值房的槅扇大敞四开着,便往里望了望。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伏在书案上,手中抓了一只笔,借着院子里照进去的光,不知在写些什么。他一边写,嘴里还一边呢呢喃喃的,听见脚步声也没什么反应。
    院子里虽挂着灯笼,但这光实在模糊黯淡。他为了看清楚,头都快要扎进纸里去了,一截纤长的脖颈露在外面,在昏黄的光里显得尤为雪净无暇。
    能这样做事的必是柳青无疑了。
    沈延本来都快要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瞧他。他当初为了查琼楼的案子,在南京的官驿里摆弄那些碎墨条和笔山之类的小玩意,大概也是这样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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