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脚步一停,柳青已经跑到他面前,把他往屋里拉回来些。
    “......你额头上出了好多汗。”
    她说着就掏出帕子往他眉头上蹭。
    她这样主动实在让沈延惊讶,他一抬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
    他本想说怎么对他这么好,却突然发现她白丝的帕子上沾了一小块一小块的黛色,还散着淡淡的墨香。
    他松开她的手腕,自己去眉间抹了抹,手一拿下来,指腹上也是一抹黛色。
    柳青见不好,已经转身要走。
    他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回来。
    “我竟不知道,你还长本事了?”他睥睨着她,神色不明。
    “......不小心蹭上去的,你别那么小气嘛。”柳青被他握着胳膊,脱不了身,只好仰头觑着他的脸色,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
    沈延鼻子里哼了声:“你自己信吗?......你说吧,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自己都擦干净了。”她口气轻松。
    “不行,万一我方才走出去了,本侍郎的官仪何在?……你得补偿我。”
    “......那怎么个补偿法?”柳青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延朝她低下头去,指了指一侧的脸颊。
    “那边有了,这边还没有呢。”
    没有什么?柳青一怔,看他指的这个位置,想起方才的事。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得扭头就要走。
    沈延一把将她捉回来,又把脸往她面前递了递,眼神里透着执着。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柳青眼下飞着两朵红云。
    沈延嘴上笑着,只管让她说,弯下身子将脸凑到她面前。
    脸皮不厚怎么能得着香吻。
    柳青只好往他脸上啵地轻啄了一口。
    沈延感觉到脸颊上那略带湿热的软糯的一触,眼中的笑意融融漫散,容颜清俊好像霞光笼罩的山岚。
    “语清......”他柔声唤着她,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嗯。”柳青长睫轻颤,抬眼帘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去。
    叫她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我走了。”
    话虽如此,他手却还没松开。
    “......”
    柳青点了点头。
    他这人现在怎这么绵……
    “大人。”
    槅扇被人邦邦地敲响,上面映出书吏的人影。
    值房里的二人瞬间一滞。
    柳青赶紧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而此时书吏已经将槅扇推开一条缝。
    沈延交代的规矩是,若是门闩不上,敲门后便可以进,书吏还以为沈大人在专心批阅卷宗,无暇应他,可槅扇一开,却见沈大人和柳大人两个人正面对面地站着。
    须臾间,他看见柳大人低着头,脸蛋红彤彤的,好似个熟苹果,而沈大人正垂眸注视着柳大人,脸上挂着罕见的温软的笑容。
    柳大人见了门缝里的他,扭头就走回自己的书案后面去。沈大人的目光一路随着柳大人到了那书案后,停顿了片刻,才收回来看向他。
    “有事到外面说吧,我正要出去。”
    书吏应诺,他忽然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方才这值房里似是涌动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怎么觉着他来得不是时候。
    ……
    日头偏斜。
    知了扒着树皮,玩了命地叫。
    小时雍坊里,朱洺听得正心烦。
    应该说是时而期待,时而心烦。
    期待的是,他很快就可以将柳青弄到身边来,心烦的是,与可心的女人相伴,恐怕好景也不会长。父皇不知何日便会撒手人寰,他虽做了准备,可是谁能预料未来究竟如何。
    他叉腰站在廊下,看着下人打知了,却见他的随从程四一脸忧色地向他走过来。
    “爷。”程四向他行礼。
    他走路无声,气息沉稳绵长,是练过硬功夫的人。朱洺出门或是办事,一般都会带上他。只是前几日,朱洺有些重要的事交给他做,所以他今日是刚回来。
    “那人的家人安抚好了?”朱洺问。
    “安抚好了,那小子是个光棍,家里就一个老娘。小的跟他娘说,他儿子因为抓越狱的犯人,被犯人一刀捅死了,又给了她一百两银票,够她花两辈子的了。
    “说起来,那小子倒是个胆子大的,他说在刑部大牢里见惯了人家用刑,所以杀王世文的时候,一点都不怕,杀人之后他就说家里有事,告个假就溜了。刑部的人去他家里找,找不到人,他又没什么朋友,也不好打听。要不是他来找小的要余下的钱,小的都未必找得到他。不过现在人已死,爷您可以放心了。”
    朱洺一边听他说,一边百无聊赖地把一只逃到他面前的知了踢走。
    哪来的什么放心,他现在夜里还能睡着觉,也不过是麻木了而已。
    “……那个吴贵妃的事查得如何?”他又问道。
    “小的跟相熟的内官打听了,那个说看见吴贵妃和太子进乐志斋的宫女是杨贤妃宫里的,听说是杨贤妃进宫时带进来的,应该是身边得用的人。”
    “杨贤妃……”朱洺略一琢磨,“是个乖觉的,平日里不多说不少道,有事了就往一边躲,什么都不掺和……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我母后手里?”
    “爷明鉴,小的让道上的人打听过了,杨贤妃的哥哥前一阵在杨柳胡同的怡春院里喝花酒,和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人,这事被皇后娘娘按下了。”
    朱洺点点头:“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即便让人知道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之前问过母亲宫里的女史,吴贵妃出事那时辰,母亲正在乾清宫探望父亲,乾清宫里父亲身边的内官也确认了这事。
    现在看来,母后最多也只是找了个莫须有的证人,吴贵妃的死应当与她无关。
    他稍稍舒了口气,对程四道:“行了,你下去吧。”
    程四却有些犹豫:“爷……还有一件事,小的不得不说。”
    “行,你说吧。”朱洺背着手道。
    “……小的知道这事轮不到小的多嘴,”程四似是在斟酌怎么说才好,“可是小的听说爷您想把那位柳大人调到顺天府去。”
    “是啊,怎么了?”朱洺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的觉得那位柳大人有些不对劲。”
    第91章
    “怎么个不对劲法?上次你不是已经查过她了。”朱洺背手睨着他。
    程四见五爷肯听他说, 面上一喜。
    “上回小人查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卷宗,可是爷您听了以后,说柳大人应是冒名顶替的,那小的上回查的那些便不一定作数。”
    朱洺略一回想, 他上次确实是浅尝辄止, 因为实在不觉得柳青能和刘家有什么要紧的联系, 所以没让人往深处查。
    程四接着道:“刑部那小子说王世文肯定是重要犯人, 让小的多给钱。小的问他凭什么这么说。那小子说, 自打王世文一进衙门, 他就盯着他了。他发现柳大人在大堂上审完王世文,又把人叫到后堂单独问话。
    “爷您想,柳大人若是问公主的案子,肯定巴不得有人给她做个见证。把人叫到后堂, 那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要问。
    “单这一件倒还不算什么。可爷您还记得吧, 柳大人在南京的时候专门求应天府的王大人帮她找洪敬。您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个知道内情的人,柳大人都极在意。
    “而且小的后来听骆大人说,当时柳大人为了求王大人帮她找人,喝了好多酒,人都快不行了。您说这柳大人要跟洪敬是一般的关系,能这么豁得出去?”
    朱洺被他说得心下一动, 除了这些以外, 他记得柳青那时给了王友能一张洪敬的画像。
    洪敬又没有前科, 官府都未必有他的画像。能把他画得惟妙惟肖,定是极为熟悉的人。据程四所查, 洪敬在京师除了一个女儿外, 没亲人。那与他十分熟悉还知道他去了南京的人, 可能真是刘家的人。
    他当初也不是没过这些,只是据他了解,刘家只有女儿,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儿家能活着从那么远的地方逃回来,逃回来后还不想过安生日子,偏要假装男人,到衙门来做这种查案子的官。毕竟她图什么呢?总不会指望刑部能查当年的案子吧。
    “爷记得刘家只有女眷,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
    朱洺有些不悦,他明明觉得不大可能,可程四一说起这些事,他还是忍不住生了疑心,而他疑心的人又偏偏是她,疑心也就成了烦心。
    “正是。小的原也不明白,后来爷您说柳大人是女人,小的便起了疑,所以没等爷吩咐,就查访到了当年押送那批犯人的一个差役。那差役说,当年刘家有个年轻的女眷在半路上逃了,他们在当地报了官,可是一直没捉到人。那女人算算年纪如今应该有二十出头了,那岂不就和柳大人......”
    他发现五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话还没说完,五爷已经居高临下一脚蹬到他肩膀上。
    亏着他有功夫在身,没有摔倒,只是肩膀上留了个大脚印子。
    然而院子里其它的下人一听见动静都吓了一跳,五爷这是发了多大的脾气,连平日最倚重的程爷都挨了一脚。
    “爷......?”
    程四根本顾不上旁边有没有人看着,扑通就跪到地上,又害怕又疑惑。
    他本以为五爷会赞同他的话,夸他做得好。就算不夸他,又何至于对他发脾气。
    朱洺看着伏在地上的程四,还是觉得不解气,两步走上去又给了他一脚。
    “程四,爷就问你一句,”他蹲到程四面前,“你到底是谁家的狗,是听爷的还是听我母后的?”
    “爷......”程四挺精壮的一个人,一听朱洺提起皇后,震惊之余吓得脸发白,“爷,小的自是听您的呀。”
    朱洺仍旧蹲在他面前,眸中冷意尤甚。
    “你当爷是蠢的么?你原本就是母后派到爷身边来的,爷早就知道。但爷念着你忠心、能做事,又想着母后也是为了爷好,派个人到爷身边护着才放心,就一直装聋作哑。没想到,你蹬鼻子上脸,都开始背着爷擅自做主了!”
    朱洺声色俱厉,院子里居然起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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