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小动作就极容易让人误会——这是顾峤做皇帝,最厌恶的一点。
    却不止如此。
    没多久相府那边也来了人,因为进不了宫,就只能麻烦宫侍来传话,辗转多次才找到两人,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告知了消息:朱五德不知道因为什么到了丞相府前,要见商琅。
    顾峤被这接二连三的麻烦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奏折早早批完,又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的下午,偏偏朱家凑上来捣乱。
    顾峤转头看了一眼商琅,问他:“先生可知朱家家主会去丞相府?”
    “若是臣邀约的朱家家主,或许早便同陛下请辞了。”
    商琅从来都不是个会食言的人,为了陪顾峤闲逛而丢下正事,这样昏聩的行为出现在丞相大人身上的可能性实在是小。
    顾峤知道,可今日反而更希望商琅是为了他忘记了约定。
    若非两人有约,朱五德赶着朱家人被杀的时候跑到丞相府来,那必然就是有事相求了。
    商相的两袖清风人尽皆知,能求到他身上来,多半是些走投无路的事情,而且大概率会跟顾峤有关系。
    “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
    商琅开口,顾峤蹙着眉,脸上的不认同写得明明白白:“丞相一个人来处理这件事,朕不放心。”
    要跟他一起去看。
    “陛下,”商琅无奈一叹,却没有拒绝,“陛下若是想去便同去。”
    宫侍得了命令,飞快去备了马车,在车上的时候,顾峤问商琅:“先生以为朱五德此番前来为何?”
    “应当与陛下所想相同,”商琅神色不变,“朱家虽然是个庞然大物,但各支势力不同,犹如一盘散沙。陛下要处理一个逆臣,其他的族系最可能是袖手旁观,绝不可能施以援手。”
    “朱五德此番前来,多是为了求皇家庇护,以期自保。”
    身为帝王,顾峤能将整个朱家和那一个罪不可恕的分支给拆开来,但是在那些受过压迫的百姓眼里,只要姓“朱”,只要你与他们祖上同出一脉,那就是罪大恶极。
    若是那一支被顾峤处理了还好,至少其他人知道自己没有触犯律法,皇帝不会对他们如何。
    但眼下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将人给杀了,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不会报复到朱家的其他人头上。
    瞧瞧眼下百姓因为发现了顾峤和商琅微服去朱五德府上走了一回就如此愤慨,顾峤觉得那个人继续杀下去的可能是极大的。
    眼下他们要先去丞相府,看一看朱五德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然后就是,先稳住民心,再想办法将那个无名之士给拎出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相府门口,宫中的马车华丽得出众,守在丞相府前的朱五德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赶忙走过去,就瞧见一身靛青华服的少年帝王先行下了马车,然后纡尊降贵地朝着马车当中伸过手去,将当朝丞相给亲手拉了下来。
    至少在朱五德眼里是这样的。
    实际上商琅并没有搭到顾峤的手上,而是借了衣袖遮挡,只在皇帝的掌心轻轻地碰了一下。
    朱五德显然是没有想到皇帝会来,更没有想到两个人相处是如此,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行了个大礼:“草民参见陛下。”
    顾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没等商琅开口,主动问:“朱家主来此为何?”
    第10章 他的茶盏
    面对顾峤的问询,朱五德明显是有些犹疑的。
    见到帝王之后,哪怕先前不曾见过脸,如此的身形也足够他认出来那一日跟着商琅到他府上来的少年的确就是帝王无疑。
    因为顾峤的身份,朱五德自然而然地认为先前商琅同他做的那个交易,应当是不能被皇帝知晓的。
    若是如此,他今日……要怎么跟商琅说?
    商相这样的一个孤臣,平日里对其他朝臣的示好视若无睹,朱五德觉得若非自己是个纯粹的商人,恐怕也难以入丞相大人的眼。
    正是因为如此,朱五德此次前来完全是想借着交易的理由,希望在交易完成之前商琅能保证得了他的性命。
    但若是皇帝在这,他想要跟商琅去提交易的事情,就要麻烦不少。
    朱五德正在这为难的时候,商琅终于开了口:“陛下不若先到书房歇息一番。”
    让皇帝等着他们两个?!
    朱五德心中惊愕,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丞相的权势又有了新的认识。
    商相敢让皇帝等着,他一介草民却不能就这么坦然受了。朱五德心里想着,刚要开口,就看见顾峤摆了摆手:“那朕等着丞相。”
    话音一落,没给两人更多的反应时间,直接走进了相府当中。
    朱五德看着顾峤头也不回地走到相府的深处去,转过头来的时候,跟商琅说话都不利索了:“丞相大人,陛下……这……”
    商琅神色自若,敛袖一伸手:“家主,请。”
    原先都说好了一起来,顾峤跟商琅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谈,自然不可能直接去书房干等着他们两个谈完事情。
    这实际是两个人在马车上就商量好的事情。
    若是有他在侧,朱五德说起话来不自在,那不如让他假装不在。
    正厅有一扇屏风,后面还有一扇小门,留给顾峤来偷听再合适不过。
    至于两个人之间的交易,待会儿的交流当中肯定会涉及到,但是商琅先前那样瞒着他,顾峤也不知道这一次丞相大人怎么就松了口。
    不管怎么样,待会儿就全知道了。
    顾峤走得很快,在屏风后面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商琅和朱五德走了进来,屏退了下人。
    即使是这样,朱五德也有些不放心,压低了声音才开口:“大人可知道朱顺的事情?”
    朱顺,就是朱家那个入朝当了个五品官的,自上任以来就鱼肉百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身商贾之家,对钱财痴迷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大肆敛财,对于下面人的“孝敬”从来都是来者不拒。
    若非只是个五品官,顾峤毫不怀疑,这个人还能敛到十倍百倍的财。取而代之的就是无数百姓遭殃。
    因为万寿节的事情,顾峤没有直接将人给处置了,也没安下罪名丢到牢里去,不过已经停了人的职,派人看着的同时顺便断了他的所有人脉。
    因此朱顺这一段时间相当于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府中的,却没想到这么软禁还能出了问题。
    朱五德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显得有些干涩:“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在下实在是担心……”
    “朱顺罪有应得。家主若是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担心?”商琅静静地听他说完话,淡声开口。
    丞相大人的话实在是太过于直接,朱五德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僵,但是听到他这一番话,似乎想到了另一层的可能,犹犹豫豫地试探:“丞相可是……知道那人是谁?”
    朱五德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连顾峤呼吸都是一滞。
    因为事情不是他做的,而商琅每一次都会被他自然而然地划归进自己这一方来,竟然让他忘了还会有这样的可能。
    他没有对朱顺如何,那么商琅呢?
    或者说,其他的世家呢?
    毕竟商琅的这一段时间,可是一直都游走在各大苟活的世家当中。
    只不过,若商琅想要告诉他,早就开口了。眼下丞相大人清楚地知道他就在屏风后面听两个人的谈话,若真是他做的,怕也不会说出口。
    无论真相如何,商琅说出口来的都是:“若本相想要杀朱顺,他所作所为每一条都足以律法将他千刀万剐,何必选择如此麻烦的方式?”
    “何况,”倒茶的声音响起,顾峤待在屏风后面,听见商琅说:“陛下生辰将至,本相也不欲见血。”
    商琅又倒了一盏茶,应当是为了朱五德,顾峤听见了这位家主的推脱声,随后商琅接着说:“东西拿到之前,本相自然会护家主无忧。那匪人,家主不必忧心。”
    朱五德站了起来,手中捧着那盏茶:“有丞相这一句话,在下就安心了。丞相想要的东西,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关于两个人的交易的更多的消息,顾峤心里有些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既然是关于什么东西,会不会是和他的生辰有关?
    顾峤想着对于商琅今年要送给他的生辰礼还没找到半分蛛丝马迹这件事,忽然福至心灵地将两件事给联系到了一起。
    如果真是这样,似乎就能理解为什么商琅要瞒着他了。
    可这样似乎还是没法解释,商琅非要跟这些世家往来的原因。
    屏风另一侧的交谈已经到了尾声,顾峤也放弃了继续思索下去,听着脚步声远去之后,就从屏风后面绕了过来。
    “朱五德此次来访的目的,同陛下猜得一般。”商琅见到他出来,主动地给他递上一盏茶去。
    “想活着,很正常。”顾峤随口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接过茶抿了一口,等拿下来的时候,看着桌上仅剩的一个空盏,忽然一顿。
    这……这不会是商琅自己用的那个茶盏吧?!
    意识到这一点可能性之后,顾峤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思考的速度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脸上“腾”地烧起一片火来,然后愣愣地开口:“这……这是先生的茶盏?”
    一问出来顾峤就有些后悔,担心商琅会从他这一句话当中窥探到他对于他的心。
    但是商相似乎半点也没有朝这上面去想,而是在担心他嫌弃茶盏不干净,同他的解释是:“这些茶盏日日都有下人清洗,臣方才并没有用,陛下不必担心。”
    这样。
    顾峤轻轻地应了一声,听上去还有点遗憾。
    这倒还不如是商琅一不小心错拿了他的茶盏递给他。
    那些隐秘的小心思没有被落到实处,顾峤稍稍失落了一会儿就将情绪转到了正事上来,手里把玩着茶盏:“既然如此,可需要朕加人手去护着朱五德?”
    “不必,”商琅开口,让顾峤有些意外,“若臣没有猜错,那人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对朱五德下手。”
    “先生,”顾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他说,“先生这般,朕倒是真要怀疑,此次的暗杀是不是你做的了。”
    听到这句话,商琅竟然轻笑了一声,这实在是难得:“万寿节不宜见血光的事情是臣所提,若是在此刻臣还要派人去暗杀朱顺,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也是,”顾峤莫名从那一声笑和之后商琅的话里听出了一点调笑的意味,“是朕误会先生了。”
    对此,商琅只是又笑了一声,没再多说。
    两个人回到相府就是为了这件事,眼下处理完了,顾峤又蠢蠢欲动地想要将人给拐回宫里去。
    心里正思索着如何开口,沉默了有一会的商琅忽然问道:“若要寻到那人,陛下可有方法?”
    “暂无。”顾峤摇了摇头,哪怕把事情报给他们之后大理寺那边已经开始了探查,他对于查到对方身份这件事还是不抱希望。
    不过……
    顾峤抬眼看着商琅,眸子里带着细碎的笑意:“先生既然能猜到那人一时间不会再对朱五德下手,不如就再猜上一猜,此人会在何处?”
    “陛下,”商琅无奈唤他,“此人只杀了朱顺却没有对他的妻儿动手,臣便想着会是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人,不会轻易地对无辜之人下死手,因此才说他一时半会儿或许不会对朱五德如何。但臣也是一介凡夫俗子,要如何才能窥探到如此玄妙的东西?”
    “朕是玩笑话,”将茶盏重新搁到桌子上去,顾峤又去拉人的袖子,这次还不动声色地往里动了动,心满意足地碰到了商琅的手,这才道,“先生不必当真。对于此人,除了大理寺那边,朕还会派人去探查。至于朱五德那边,防着他出其不意,还是多派些人护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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