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息静默,三人的目光都投望过来,谢镜颐的脸上写满了期盼,沈映萝则意味深长地对她淡笑着。
    方柔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定在了裴昭身上。
    他的嘴边挂着丝笑意,气质磊落,像无垠的大漠刮起的那阵微风,令迷途的人知晓了前行的方向。
    她最后点了点头,垂眸:“裴将军何必为了我这样自轻,世家看重你,必然明悉你的人品和才貌都是一流,是我该感激不尽才对,误了你的好姻缘,实在愧疚。”
    裴昭打断她:“方……阿柔姑娘。”
    他已改了口,这一声低唤教方柔失了分寸,慌乱地抬头望向他,却听他说:“你这般好,是我高攀了。”
    谢镜颐再与沈映萝对视一眼,二人脸色风云变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着裴昭像正经将这门亲事当真那般,好似无意间吐露了真心话。
    过后四人又商讨了些细节,裴昭说备礼还需有个模样,不能教人看出破绽。期间只有沈映萝和谢镜颐不断说好,又谈起丘城嫁娶的风俗惯例,倒像真有这回事那般,方柔埋着头没说话。
    此事既已落定,方柔随着裴昭一同回营,二人也不再提防城中暗哨,大大方方地牵马穿过必经之路。
    “阿柔姑娘……”
    “裴将军。”
    二人皆是一怔,方柔下意识地举目抬头,正巧裴昭也回望过来,她一咬唇,还是轻声说:“裴将军,这份人情我会慢慢还你。”
    裴昭还未开口,她又追话:“待事情平息,若你遇到了真心喜爱的女子,请务必与我明言……又或者,你我可先修书和离,待之后……”
    “阿柔姑娘,你未免担忧太多了。”裴昭只是轻轻笑着,并没有接受她的提议,“眼下还未求得皇上赐婚,一切言之过早。等到你的麻烦处理妥当,你我之事再慢慢计议,好么?”
    方柔只得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过了城门便翻身上马,一前一后打马而归。
    此际已是深夜,大营有一批换防巡查的小兵,其他人皆已进入酣梦。
    二人的动静在夜里显得突兀,那哨塔上的巡防远远地瞧见了来人,即刻辨认出裴昭的坐骑,忙让人打开营门。
    而巡防很快察觉,在裴昭之后竟跟着一名碧衫少女,他一怔,忙想喊人去通报大帐。
    谁知一垂眼,人还没往下走,只见张成素已背手站到了塔下,朝他使了个眼色,抬手在嘴边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那巡防不敢多言,即刻正身继续守备。
    二人在大营外下了马,裴昭顺手将方柔的缰绳牵了过来,人往里走,缰绳递给了守门的小将,张成素狐疑地打量着正大光明的裴昭,又见方柔已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扮,实在古怪。
    不待他继续猜测,裴昭道:“成素,我要成亲了。”
    张成素一脸骇然地瞪着他,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你尽快将此事传扬出去,哪怕闹得人尽皆知也无妨。”
    张成素的嘴巴彻底合不拢了。
    过了许久,直到他们三人已行至大帐前,张成素才磕磕巴巴地吐了一句:“将军,这事儿可不兴逗趣啊!”
    裴昭瞥了他一眼,回眸掀了帘子,先请了方柔进大帐。
    随即抬臂一拦,不教张成素继续跟着,“你觉着我在说笑么?”
    张成素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将军,您……打算跟谁成亲?”
    裴昭:“方姑娘是我将过门的妻子,你将事情传出去,就说我与方姑娘情投意合,彼此爱慕多年,如今水到渠成喜结连理。”
    张成素的眼睛瞪得比马大,也只因方柔正在附近,故他有许多疑思不能问出口。
    压低了嗓子:“将军,您这是要宁王殿下彻彻底底恨上咱们啊……”
    挤眉弄眼地朝大帐不断使眼色,裴昭只当不察:“再找匹最快的马,派董方亲自回京一趟,尽快将奏疏递给陛下。”
    “奏疏?”
    裴昭再次撩了门帐:“请圣上赐婚。”
    隔日深夜,京城乾康宫仍点着灯火。
    皇帝独自坐在案前,一遍遍细阅那封带着些西北干燥之意的奏疏。
    时间徐徐而过,到最后,他只深刻地记得了一句话:“臣以裴家亲军为誓,云尉营众将必当为陛下殚精竭虑,镇守边境,永无二心。”
    而这封奏疏的请求,又或者说是目的,是要他以天子之权赐一门姻缘。
    皇帝盯着那奏疏上的名字,方柔……
    他冷笑:“呵,好一个美人,竟叫朕的弟弟,朕的亲信大将军皆折腰。”
    殿内只有总管太监刘福在旁伺候,听言不敢留心。
    往常皇帝处理这类军情要事,都会喊来萧翊一同商议,而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并不只因他不愿让萧翊知晓方柔的下落,更重要的是他这回早有了决断。
    兵权在握俱有致命的吸引力,任谁也不会轻易推却,何况交易的筹码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罢了,裴昭的婚事落定,不让他心中无端生出刺来,如此更合他的意愿。
    与其让裴昭成为权力斗争里的某一环,不若就安置他在西北戍边,以绝后患。
    几日后的朝会上,众臣说过正事,皇帝仍未示意退朝。
    众人静候着,本以为皇帝有大事宣召,不料他忽而松了姿态,语气带笑:“太傅大人,裴将军好事将近,您可有所耳闻?”
    他这话说得突然,引起一片愕然,过后,窸窸窣窣有了些低语,听不真切。
    苏太傅忽被点了话,面上却极冷静:“陛下莫拿老臣说笑,裴将军虽曾得老臣开蒙,可那不过是多年前的师生情谊,至于学生在外的私事公事,老臣是有心也无力。”
    他嘴上这般自贬着,心中早已看透皇帝的算盘。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太稚嫩,太急切,时常将自己的图谋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穿。
    他怎会不知裴昭要成亲的消息?在丘城那龙潭虎穴,不光有宁王的心腹、云尉营的暗哨,更有他安插的人手。
    云尉营裴将军行将大婚的传闻甫一传出,密报就已传回了太傅府。
    可他丝毫也不忧虑,因他与苏承茹密谈之后,知悉了那位将军夫人的来历。
    苏太傅当即大喜,更赞赏苏承茹眼光准,办事得力,当机立断送走了那笼中燕,不料竟作成顺水人情。
    既摆了萧翊一道,又让裴昭顺心遂愿,到底还是他赢了此局。
    皇帝微笑:“太傅大人,您的好学生给朕递了份奏疏求请赐婚。”
    萧翊正站于殿内最前,闻得此言,长睫微动,却未作任何反应。
    他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不经意间投了过来,面色沉静,耳畔听得同僚议论纷纷。
    苏太傅面带慈爱的笑意:“裴将军竟有了意中人?好事,好事!”
    皇帝眼眸一转,竟未觉得苏太傅的姿态有多违心,他按下疑思,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见皇帝姿态闲适,只当现下是朝会后的闲谈,一时间也忘乎所以起来。
    又有人道:“想不到裴将军面上不表,私底下竟藏得那样好。”
    闻言,众臣笑了起来,就连苏太傅也跟嘴说了句,学生大了留不住,他唯有道一句恭喜。
    而此期间,萧翊一直神情冷淡。
    他秉持着事不关己的姿态,一如以往,对旁人的事情皆不感兴趣,哪怕他知晓裴昭要成亲的女子姓甚名谁,有怎样的过往,又如何从他手底下逃之夭夭,狠狠将他戏弄一番。
    终于等到散朝,萧翊转身要走,皇帝却叫住了他。
    萧翊没表现出不悦,倒如平常那般留在殿内,他本以为皇帝会让他随行前往御书房,可二人只在殿前对视着。
    皇帝走下御台,语重心长:“阿翊,裴昭把持兵权,又镇守西北多年,是个忠君之臣。”
    萧翊点头:“他既得军心又有民心,臣弟在丘城密查时也常听当地百姓提起,这位裴大将军风评极好,是个能带头稳住局势的人才。”
    皇帝倒是一怔,话头顿了顿,他原本只想假意试探,猜测萧翊是否知晓那女子的身份,没料想萧翊竟这般淡然,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致,更瞧不出丝毫端倪。
    他便顺口将话推了下去:“朕已答允他的求请,定了裴昭的心,苏太傅的老虎牙便能动手彻底拔去。”
    萧翊只答:“皇兄英明,臣弟这便着手准备。”
    皇帝皱了皱眉,因他这反常却又无可挑剔的姿态分了神。萧翊像是变了些,自那次大闹一场后,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方柔,更没再因此事纠缠不止。
    萧翊禁足思过重入朝堂,他又变回了先前那位八风不动的宁王,继续当好天子的左膀右臂,就连沈清清回门一事也在前两日落定,于是,沈将军今日如期出现在朝会。
    而今西北安定,沈家兵权在手,皇帝再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只想,这是好事。
    他的弟弟早该想通,早该看透彻,那女子养不熟,没有心,竟敢拿皇嗣作戏将他们蒙在鼓里,空欢喜一场。若当初真教她入府封了侧妃,那今后家宅后院还有安宁日子不成?
    思及此,他更觉得就这样让方柔逃走也无妨,她逃便逃了,不过一介平民女子,即算有些姿色又如何?以色侍人终会厌倦。
    既然此事了结,至于当初到底是谁帮了忙,怎么逃的,他一概不究。
    最后,皇帝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萧翊的肩:“行了,回去吧。你才新婚不久,多陪陪夫人。”
    萧翊长睫一颤,这才抬眸望了望皇帝,眸色深不可测。
    可他没说什么,自请告退。
    萧翊回到王府一路直往望湖院,远远地瞧见院门外有一抹红影。
    他微微皱眉,知晓是沈清清在等。
    步子仍不停,沈清清早已察觉了来人,面上带笑,才喊出口:“阿翊哥哥……”
    话头被萧翊打断了:“送王妃回去。”
    萧翊睨了眼跟在沈清清身旁的绿芜,一步不缓地继续朝书房走。
    沈清清不敢擅自闯入望湖院,那大门两侧的侍卫按着佩剑,虽目不斜视,但沈清清知道,若她敢违逆萧翊的命令,他们一定会拦下她。
    绿芜叹了口气,拉住沈清清的袖子,“姑娘,咱们回吧。”
    红果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姑娘!偏就是你这张笨嘴改不过来,娘娘早已封妃入册,是正儿八经的宁王妃,你怎还一口一个姑娘地喊?”
    绿芜刚要争辩,沈清清却叹:“罢了,只是个称呼罢了……又有何紧要?”
    她默默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又顿了顿,转头朝望湖院看了几眼,还是提步离去。
    萧翊才在案前坐下,拿了暗卫最新回传的密函,还未展开,忽而冷声:“今后别再让她靠近这里。”
    何沉快声领命。
    随后,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坦白:“冯管家说,王妃今日去了西辞院。”
    萧翊的手指一顿,手里的密函被重重地叩在案上,沉寂的室内登时传出一声闷响。
    “锁了西辞院,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何沉忙低声说是。
    萧翊呼吸深重,他极力压制着心中那股怒意,哪怕他早于京都所有人知晓了一切,哪怕他用了许多天来劝服自己切莫轻举妄动,万不能因私欲过盛功亏一篑。
    可他今日在朝上亲耳听见皇帝将此事说出来,他的心底还是翻涌起一阵强烈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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