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息的静默之后,兵部、礼部、大理寺三名主事朝臣稍俯身,皆朝前一拜:“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以平乱局。”
    沈老将军耳聪目慧,跪在阶前不动如山,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在此际已然明白过来,今夜皇城的风,终归吹去了宁王府。
    他沉默半晌,随即同拜附声:“老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
    其余朝臣蒙此巨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们相觑无言,沉默一息,过后皆俯首帖耳,顺应时势。
    萧翊的脸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饕足神色,冷风吹起,他定望着阶下群臣,心中只有一丝冷笑待发。
    苏太傅无法言语,只得闷出一阵古怪的狂笑,他因被何沉封了穴道,喉腔里只剩低鸣。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萧翊,心知自己已彻底陷入败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翊早就埋下线索,他二人这么些年分庭抗礼,这么多日子里尔虞我诈,他算输了一步,错计了人心。
    他自以为先皇去世,极权加身,日后便能将那皇帝小儿踩在足下。他将嫡女送入东宫,一朝封后,他无怨无悔拥立这位帝君,用尽势力助他稳坐龙台,又自持帝师身份,向来压他一头,教他无敢不从。
    可他终归疏忽了,萧翊也是只会吃人饮血的狼崽子,他当年看着这位小皇子呱呱落地,慢慢长大,起先觉着萧翊年幼稚嫩,又由先皇太后骄纵坏了,日后当个逍遥王爷不足为惧。
    他自恃站对了未来天子,却忽略了萧翊同样流着皇家的血,他生在名利场,也会觊觎那张龙椅。当一人之下的诱惑力足够大,无人会因那可怜的血脉相连忍下欲,.念。
    周遭一切动静都逐渐褪去那般,苏太傅心中只有感慨。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说声一人之下稍显勉强,但也独揽大权那么多年,直到萧翊和萧括兄弟俩羽翼渐丰,他才逐渐察觉力不从心。
    说不上恨,更多的是棋差一着,麻痹大意的懊悔。
    这么些年的筹谋毁之一旦,不知要牵连多少,可成王败寇,他已无力再斗。
    萧翊踏出了殿门,冷风吹起墨袍的一角。
    他垂眸下视,凛声:“传朕旨意,即刻查抄太傅府,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理事,一众人等关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阶下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事先知情的三位朝臣也俱变了脸。
    他们原以为拥立萧翊为摄政王爷,扳倒苏太傅,今夜之变即可止息。谁料萧翊当即反悔,禁军围宫,他似乎不满足于摄政王的头衔,企图要在乾康宫接管天下。
    萧翊并没有明言要如何安置皇帝,那毕竟是他的兄长,他二人对外虽向来不合,可这几名宁王党羽心如明镜,兄弟俩争吵不止不过作戏,当不得真。
    只是,他们眼下只得顺势而为。
    许久的静默之后,礼部尚书蒋勋颤声:“臣……参见万岁。”
    群臣起了头,禁军随后,紧接着,院里所有内官皆齐声朝萧翊行礼:“奴参见万岁。”
    苏太傅被禁军押解下去,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领命告退,郎子丰得了萧翊口谕,领了大内令牌前去查抄太傅府,搜罗所谓的谋反罪证。
    沈将军自请告退,兵部尚书仍沉息静候,此间徒留其他惴惴不安的朝臣,不知进退,只得继续跪在阶下。
    萧翊无心理会,又点了礼部的名:“蒋尚书,皇兄如今身染恶疾,该当如何?”
    蒋勋听他仍称呼皇帝为兄长,霎时心头一松,心道萧翊方才虽以天子自称,眼下却并没有废帝的打算,那之后的事情,可待风波平息再行定论。
    他心领神会,忙低声答:“大宇子民理应为帝君祈福请安,祈盼圣上早日安康无虞。是以,当举国禁红白一月,百姓心诚福灵。”
    萧翊撩起一丝笑意,冷哼:“何沉,听明白了么?”
    何沉俯身:“属下即刻去办。”
    萧翊挥退朝臣,院子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散去,忽起了一阵冷风,他抬眸望向天边皎月,圣洁而不可亵.玩。
    阶下有名年轻内官战战兢兢候在一旁没退下,萧翊冷眼拂去:“报上名来。”
    内官当即趴跪在地:“奴是偏殿的掌灯冯淳安。”
    萧翊一默,缓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乾康宫的主事,苏太傅谋反一案尚未了清,皇后于宫内禁足不得擅离,你前去带路。”
    冯淳安一惊,忙应声:“诺。”
    萧翊下巴微扬,禁军已领命退下。
    乾康宫再度陷入沉寂。
    早在围宫之时,太后就派了人来,嬷嬷的语气冷硬,可见着萧翊的模样,再多的底气也化作了顺从。
    萧翊不愿与自己的母后起冲突,但他眼下也无暇顾及这份追缠,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任谁也不可能再有翻盘的余地。他自有分寸,太后的弥天震怒也只得往后稍稍。
    这件大事萦绕在他心中数月,他须得亲自动手,亲自确认,再不会留下任何疏漏,让人轻易拿了可乘之机,
    如今整个皇宫大内都尽在掌握,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离开乾康宫,前去解开这最后一环。
    而在城中将军府,府上众人的心境与萧翊截然不同。
    行囊一切从简,马匹须得挑好的,方柔还趁着时机赶紧换了身装束,恍惚间竟像极了那日她自庄子逃脱的装扮。
    她心中闷出一丝苦意,不知兜兜转转为何又回到原点那般,竟是天意弄人。
    裴昭也替换了一身演武的装束,乌发高束,磊落潇洒,适合轻装跋涉。坐骑已被董方牵到府外,旁的一概不理,只等离开京城再议。
    二人携手奔到门口,街上竟火光通透,照亮了将军府一角,犹若白昼前至。
    方柔心间猛地一坠,步子顿住,下意识握紧了裴昭的手。
    她的五指霎时发凉,裴昭察觉到异样,回眸望着她,张开嘴,并无言语。
    方柔瞧清楚了府外来人,站在最前端的是何沉,他抱剑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模样一如他誓死效忠的主子。
    他见着二人的身影,这便高声道:“奉万岁旨意,帝兄身染恶疾,大宇子民依制禁红白一月,以为贵人祈福。”
    方柔与裴昭对视一眼,俱是大惊。
    何沉刻意用了粗浅的言语传旨,方柔心底知晓,他为的是让她也在第一时间听明白圣旨所言。
    一句万岁,一句帝兄,她已全然明白过来,萧翊竟妄为到这个地步……
    裴昭面色沉静,牵起一抹笑:“何侍卫所言之事,裴某没听明白。圣上染疾,又何来旨意?”
    何沉抬眸一扫:“沈将军、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及御史台众臣已请命殿下摄理.朝.政,裴将军,你现在知晓也不迟。”
    裴昭脸色一凛。
    宫变!
    萧翊居然敢行此逆天之恶,他当即明了,董方入夜时前来传报,皇帝忽发恶疾绝不是巧合,萧翊应当早已有所筹谋。
    他按兵不动,沉声:“如此,何侍卫何故领着这么些禁军前来府上?既有圣命,微臣岂会不从。”
    何沉冷着嗓子:“云尉大将军裴昭意图谋反,我等奉命,即刻将逆臣捉拿归案,听候发落。”
    裴昭闻言怔了怔,他蹙眉,深知来者不善,已悄然伸手按住了身后佩剑。
    方柔浑身一僵,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何沉,又回眸望着裴昭,那阵极端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开来,她知晓,一切都已晚了。
    “何侍卫说笑了,难不成京都如今尚此风流,非得在人新婚前夕作闹一番?”裴昭的手虽已按住剑柄,可面上却仍带着笑。
    何沉自腰间摸出一块玉牌,呈于面前,冷声:“逆臣裴昭速速出府领罪,免起无谓争端。”
    裴昭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些禁军见玉牌如面圣旨,皆按刀压上前,黑压压的人马如暗潮涌来,霎时间堵住了去路。
    长街灯火透亮,周遭却鸦雀无声,连飞虫走兽也静息那般,不敢在这风高冷月夜擅动。
    裴昭冷下脸,剑眉紧蹙:“无妄之罪,若我不从呢?”
    何沉静静地看着裴昭,忽而挤出一丝冷笑。
    随后他一抬手,自对街高墙之后埋上十数名黑甲弩兵,每个人手中的弩箭都已上弦拉满,利刃在夜色中熠熠生寒,蓄势待发。
    “你自然有另一个选择。逆臣裴昭抗旨不从,当场伏诛。”
    裴昭剑已出鞘。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彼此都没有打算率先动手,一时剑拔弩张。
    在沉默之中,方柔却按下了裴昭的手。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是绝望:“阿弈,别为了我走到这一步。”
    裴昭一怔,转眸望向方柔,她神色凝重,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你我都明白的,他只是在报复我。这些天咱们察觉的那些古怪,虽没证据,可并非他不敢明着动手,他只是在故意戏弄,想要咱们在意,想要见我们为此紧张失策。”
    方柔一叹:“我们将他想得太弱,将皇帝想得太好了。是我招惹了不该的人,牵连出这些意外,当初若再思虑多些,也必不用连累你。”
    裴昭握紧她的手,微微摇头:“别说胡话,是我存了私心,我若早……”
    方柔抬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自贬。
    “你这样说才是傻子。”她无奈一笑,“我答应你,难不成就没有私心?人活一世彼此有所求再寻常不过,可我知晓,你从来没骗过我。”
    “这件事只得由我了结,阿弈,我不愿你背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你别担心,萧翊不会杀了我的,我先前那样违逆了他,他憋着火要惩罚我的过错,怎会轻易放过?”
    裴昭不由分说地拉紧她的胳膊,阻止她踏出的去势,“小小,别怕。你别去。”
    方柔抬手,覆在裴昭的手背,一丝凉意自掌心蔓延,她没躲,只觉得心疼。
    “阿弈,你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她轻轻搓.,磨着那粗粝的皮肤,这双手曾替她洗衣裳、替她做纸鸢,替她剥虾仁、捏核桃,曾在寒夜里拢着她取暖,动作克制而温柔,曾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予以最后的希望。
    而今希望破灭了,可她心中是美满的,她与他的回忆虽不多,并不足够,可却每分每秒都欢欣意满。
    从没有强势霸道,也没有隐瞒欺骗,裴昭光明磊落,如他的名字那般令人心间生暖。
    “我不后悔嫁你,哪怕咱们没成礼,可我心底已当自己是你的妻子,我不能眼见着夫君白白送死。”
    她终于挣脱了裴昭的手,他从来也不会强迫她的意愿。
    “萧翊是疯子,连皇上也错看了。这件事情怪不得任何人,是我决定与你成婚,是我愿意随你回京,所以走到如今这步,也该是我去面对。”
    方柔知道自己不该,可她松了手,红唇轻颤,明明得往前离去,最后却止不住地停了步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回身抱住了裴昭。
    像是濒死的鱼在索取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她用力地呼吸着裴昭身上的味道,希望能将这刻的勇气牢牢记在心里。
    在裴昭回拢双臂抱紧她的那一刻,方柔抽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将军府。
    “小小!”他的声音追了出来,人跟到门边,方柔已快步奔下石阶,弩箭统统对准了裴昭,逼得他不得再踏出半步。
    方柔冷眼望着何沉:“何侍卫,好久不见。”
    何沉垂眸不看她,姿态谦卑:“恕属下愚钝,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方柔脸色一僵,心知萧翊从这一刻起,就要她清醒地认识到局面已定。
    她咬牙道:“宿丘山方柔,求见殿下。”
    何沉这才应了声:“是属下眼拙,未看清楚竟是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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