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一惊,听苏玉茹将贵主搬了出来,只得顺势而为,低声领命,快步护着淳宜公主往后走去。
    方柔见她们走远,心中那阵厌烦霎时消减不少。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能确定阿妩的确是萧翊暗中派来她身边的人,只是名目为何仍不知晓。
    若说是为了不让她偷跑,可阿妩手无缚鸡之力,连她的花拳绣腿也打不过……方柔始终放心不下,对她的态度自然也疏离许多,极尽所能不让她在眼前晃悠。
    苏玉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笑道:“宁王殿下是一朝被蛇咬,如今你的日子只怕还没先前自在。”
    方柔回眸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先前又有多自在?在京都谈何自由。只是不想在这样好的景致里仍见着她,想起自己的境遇罢了。”
    苏玉茹颔首:“看来你渐渐想明白了,能放过自己。”
    方柔不答,转而问道:“苏姑娘今日怎么入宫来了?是、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么?”
    苏玉茹瞥她一眼:“王妃慎言,如今后宫早已没了皇后。”
    方柔一怔,她久居景宁宫从未外出,外头的消息她不感兴趣、也没人会与她主动说起,由此并不知晓这月余来朝堂后宫的变化。
    苏玉茹往前踏了半步,仰头看枝梢挂的残雪,“罪臣之女苏承茹,悍妒成性、戕害皇嗣、意图鸩杀天子,今褫夺金册凤印废去后位,于冷宫幽禁思过。”
    她顿了顿,伸出手触碰上那片白,指尖一颤,“我原以为她会被赐死,没想到萧括竟然愿意留她一命。”
    方柔怔然望着苏玉茹的背影。
    她继续叹:“看来这么多年夫妻,他仍存着些旧恩。萧括的心眼和手腕远不如宁王,一个连亲兄弟也算计的人……你与他纠缠,也不知是幸是祸。”
    二人沉默了半晌,方柔却忽然问:“苏姑娘,那你呢,你想她死么?”
    苏玉茹怔了怔,因方柔这句话失神了许久,可她最终并没有回答。
    她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捏在手里,转头看向方柔,“我今日去乾康宫见珍嫔娘娘,圣上如今身子不济,她请了愿陪在身旁照拂,倒是情深爱笃。”
    又笑:“小公主在乾康宫憋坏了,珍嫔娘娘便托我带她出来走走。”
    方柔默了默,当初她在乾康宫只瞧见皇帝躺在床上神识不清,如今听苏玉茹说来,他应当已无大碍。
    他这恶疾来得奇怪,去得轻巧,只是遗患颇多那般,似乎并不能分出精力重掌朝政,因为萧翊仍旧很忙。
    他顶着摄政王的头衔,手握极权日理万机,的确算位同天子。
    方柔不清楚他藏着什么心思,而太后在那次勃然大怒之后,也没再找过萧翊麻烦,似乎与朝上众臣一样,认下了他摄政王的身份。
    这天家的恩怨她实在梳理不清,何况当下自身难保,便更没心思追问。
    她们二人沿着小池边散步,搁置下后宫秘闻,又说了些旁的闲话,倒真有些闺中姐妹的模样。
    苏玉茹说因朝中震荡,平日里姑娘家的聚会都消停了,不过于沈清清来说却是好事。
    她免不得要被问起那些不愿提起的话题,甚至还有人刻意攀附这位摄政王妃。当然,自少不了看好戏盼热闹,那位无名无分的方姑娘忽得圣母恩宠,抬平妻同列王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件逸闻成了多少人家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闲话。
    方柔听后默默不语,一时不知她与沈清清谁更可怜。她如今独居王府,日子过得痛快么?若她当初知晓后果,仍会欢喜美满地嫁给萧翊么?
    方柔在心中默叹,更是无能为力。
    二人走了个来回,眼见天色不早,苏玉茹答应珍嫔在午膳前带小公主回乾康宫,方柔也不想因在外过久又惹来萧翊的追问。
    她们慢慢往回走,阿妩已带着淳宜公主站到树下。
    本打算客套分别,谁料淳宜却忽然抬头看着苏玉茹:“上回母后说给我做护手,可我许久未再见她,姨母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母后呀?”
    方柔起先不解,尚未会过意来,直到她听苏玉茹说:“殿下,苏氏已不再是你的母后,今后可别叫错了。”
    淳宜公主蹙眉,似懂非懂:“那我该如何称呼皇后娘娘?”
    苏玉茹轻笑:“殿下问倒了我,日后有机会,殿下亲自问问你皇叔可以好?”
    说着,二人已携手走远。
    方柔闻言却如若闷雷轰顶,霎时间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那久远的,几乎已要被她忘记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那日她被萧翊送到京郊庄子,她本以为是重获自由的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萧翊博弈之下的权衡之计。
    庄子上的仆人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认身份高的王府正妃作母亲,正如淳宜公主之于苏承茹,母后只有一人,而生母只得往后。
    她忽而发起一身冷汗,哪怕她被迫孕育着这条生命,可萧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也是她的孩子。
    而她绝不会允许旁人从她手中夺走这个孩子。
    方柔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觉得气血冲顶,眼前一暗,复而又停下了步子。
    春桃紧张地扶着她,想要让她靠边休息一会儿,可方柔只是摆摆手,“我觉得有些冷,快些回去吧。”
    她刚打算直起身子,面前忽而投下一道影子,身边的人齐齐跪了下去。
    不待方柔抬眸,她已被人抱在了怀中,萧翊垂眸望着她,嘴边牵起一抹淡笑。
    她一怔,稍稍挣扎,但萧翊没让她落地。
    “殿下,这样不成体统。”
    方柔埋下头,虽下人们都垂眸直视着地面,可她格外不自在。
    萧翊迈步往前,声音落在她耳畔:“没人看见。”
    方柔轻叹,梗着脖子越发累,最后也只得顺从地靠在他怀中,只盼这路能再短些。
    一路不情不愿,景宁宫总算到了。
    萧翊终于舍得放她落地,可方柔才站稳,又被他拉到腿上坐住,内官已及时传来午膳。
    他今日兴致格外高,方柔无心探究,想要独自坐好,萧翊没让,她懒得勉强。
    方柔被他按坐着,面前摆了两副碗筷,最后只得共用,一顿饭吃得极慢,萧翊却心情舒爽。
    临到了,方柔只吃了几口素菜,实在没胃口,便漱了嘴,搁下帕子:“我吃不下了。”
    萧翊放下筷子,擦干净手,大掌又贴上她的小腹,方柔稍稍一僵,随后不得不放松下来。
    他却语意温柔:“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在肚子里就开始折腾你娘亲,日后还得了?”
    一番话说得方柔心烦意乱,抿了抿唇,不说话。
    萧翊抬眸望着她,搂着她的动作稍稍一紧,“阿柔,你喜欢小郡主还是小世子?”
    方柔心无杂念,顺口问:“你呢?”
    萧翊低笑:“于我来说,只要是你我的孩子,儿女都好。不过,我私心更偏爱小郡主。”
    方柔暗自一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萧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萧翊倒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兴致,“怎么?”
    方柔神色古怪,直视着他,冷声说:“我以为你盼着我生个世子,正好送给沈姑娘抚养,让她继续安心当王妃。”
    第55章
    ◎怎么哄◎
    萧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 手里的动作不稳,差些压住她的小腹。方柔几乎是出于母性本能般地拦了一下,随即慌乱地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
    萧翊察觉到她的动作, 忙收了掌, 也跟着站起来, 还没近身,方柔又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 萧翊此刻百感交集,心中似乎有个不言而喻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不愿细想, 他在当下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方柔这分出于本能的担忧和害怕。
    原来为人母亲之后, 那下意识的反应永远不会骗人。
    方柔和萧翊皆是一怔,半晌没说话。
    萧翊神情复杂地望着方柔,没再往前:“阿柔,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见方柔仍保持着警惕,竟稍稍往后撤了撤,示意她无须担心。
    方柔打量着萧翊, 脸色冷静下来, 过后才冷声道:“沈姑娘身份比我高, 她若没有孩子,旁人生下的孩子便要送到她的院子里, 认她做母亲。”
    她捏着袖口,话语一顿,“这不是你的计划么?”
    萧翊一怔, 记起当初他为了让皇帝和太后妥协, 想出这个权宜之计, 他彼时只为稳住二圣,达成所求。
    他私心从未有这样的打算,他对沈将军旧部的渗透早已开展,不待孩子生下来,沈氏大势已去,沈将军既求得所愿,木已成舟,再怎么争吵也无济于事。
    他出生时太后正得盛宠,彼时先皇后倒台,贵妃代掌凤印风头无两,他自出生起,生母便是嫡亲母后,从不需交由旁人抚养。
    即算皇帝并非他同母所出的兄长,可两人自小都养在太后膝下,所以于萧翊看来,恩宠在谁手里,谁便能轻易作主。
    与他来说,只要他不点头,方柔永远无需担忧孩子的去向。
    由此,他当下不仅好奇方柔何来这样的误解,同时更意外于她原来和他一样,心底十分在意这个孩子。
    就如同先前那般,她珍视这个新生命,这个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阿柔,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才是她的娘亲,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萧翊顿了顿,似乎怕方柔不信那般,又道:“你如今是我的正妻,是纳名入册的宁王妃。若还不放心,我去跟母后商议,再加封你为郡主,如此比沈清清出身高,再不需担忧孩子日后认他人作母妃。”
    方柔听他倒豆子般说了一通,又是妻又是王妃,还说要封个郡主,全然不知她对他早已没了感情,哪怕是当皇后又如何?
    与人分享夫君已成事实,他不顾她的意愿,硬要给她王妃的名头,于方柔看来只是强迫她接受这件事实,不愿意也得愿意,诸如许许多多他强迫她的事情那般。
    封妃宝册被她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可这件事如鲠在喉,方柔并不愿提起。
    她叹了口气,冷眸望着萧翊,说不出半句好听的感激:“殿下,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说太满。”
    萧翊一怔,难得语塞。
    “这大概不会是你的孩子,何况,我就算是无名无分的奴婢,是最下等的人,别人也抢不走这孩子。”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萧翊只觉得眼前的方柔分外陌生。
    是那种再次撞到他心间的疏离和冷漠,一时叫他缓不过神来,更说不出任何话来回应。
    他觉得他已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了足够多的余地,他在等方柔回心转意,她也曾说过可以试着与他重修旧好。
    初时他听了这句话只有愤怒和不甘,相应也发泄了那分情绪,可过后他也不计较了,只要方柔别想着走、别冷着脸,他有时间也有耐性等她平复心境。
    可萧翊没料到,方柔却只是嘴上说说,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抗拒,在逃避与他重新亲近,嘴巴可以骗人,下意识的反应会出卖人的心思。
    方柔本就不善伪装,于萧翊看来,那些阳奉阴违就更加刺眼。
    她对他所有的让步视而不见,拒他于千里之外,满心满眼仍只有裴昭,方柔越是这样,他心底那阵怀疑就更加强烈,他根本不信裴昭会轻易死在流放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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