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只觉裴昭瞒她太深。
    过了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瞪着张成素:“你要把孩子带走?”
    张成素与秦五通对视一眼,稍稍后退半步。
    秦五通抽出针灸带,仔细整理,边低声道:“王妃,老夫皆下来所言诸事, 你须得仔仔细细听清楚。”
    方柔不安地揪着薄毯, 没有点头, 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秦五通却自顾自道:“老夫稍后将为你施针催产,你一定记着, 再疼、再难也不可发出动静。否则,等到惊动宁王殿下,只怕此计功亏一篑。”
    方柔瞪大了眼, 被他这句话吓得说不出话来。
    秦五通不待她追问, 继续道:“你只需听清稳婆的嘱咐, 该如何运气用力,如何忍耐,她们会倾尽所能帮你缓解痛苦。”
    方柔的心剧烈跳动着,她惶惶不安地望着屋内众人,终于问出口:“可这孩子……”
    张成素打断她:“方姑娘,若孩子留在王府,你该如何全身而退?”
    方柔讶然地望向他,秦五通已朝稳婆使了个眼色,她们小心翼翼地让方柔睡下,又轻轻推她侧过身,此事已由不得方柔控制。
    张成素行至一旁,避开不雅,继续道:“方姑娘,你安心听秦居士所言,我在外候着。时机难得,你吉人天相,一定不能有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方柔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腰间一麻,她这回竟清晰地感知到银针刺入皮肤的轻微痛楚。
    她一时神思纷乱,最后只清清楚楚听得这句话,她一定不能有事。
    不仅她得活着,这个孩子也必须安然无恙地顺利诞生。她的心跳飞快,五指默默中已攥在了一起,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分去了腰间的不适感。
    很快地,她察觉到腿.间.涌出一阵暖.流,还没来得及低.呼,一阵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张大嘴,在惊呼出声之际,稳婆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绑上了一条软巾。
    那声哀嚎被扼止在喉腔,最后她只发出一声闷哼。
    方柔的额上霎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好疼,钻心剜骨般的剧痛一阵阵袭来。
    她的手无力地拽紧床幔,那是稳婆方才塞进她手间借力的工具。
    方柔剧烈的摇着头,耳畔的所有动静都飘远了那般。
    她意识空茫,从没人与她真切地分享过生孩子的痛楚,她的阿嫂沈映萝天生不得生育,身边更没有旁的亲人长辈能与她传授经验,这与她所有的想象都不相同。
    她到后来两臂脱力,再也拽不动那床幔,掌心已被掐出来几道深深的红印,可耳畔只闻得稳婆不住在说:“王妃收力,现下可没到时候!”
    她的眼中沁出了大团泪珠,到后来,甚至连哭也没力气。
    稳婆扒开她的嘴,秦五通朝她的舌下压了枚药丸,紧接着,那软巾又重新塞了回去。
    此时的西辞院风平浪静,春桃毫无察觉在小厨房外悉心煎药看火。
    午后烈日当空高悬,不知何时竟起了阵秋风,王府那头的逢春院热闹非凡,下人们忙得不亦乐乎,都在今日的夜宴做最后筹备。
    冯江整日都因夜宴一事忙得抽不开身,现下更被沈清清拉住点见秋礼,说今后都得还人情,不可怠慢。
    小南门人来人往,今日天时好,府兵有些倦怠,他们不时抬头望向远空,心中暗叹真是秋高气爽好节气。
    无人知晓,西辞院正酝酿着一件极大的动荡。
    如这静秋的午后,屋内气氛胶着紧张,张成素背身默数,一心只盼方柔尽快渡过此关。
    就在第一缕暮光将落在西辞院之际,稳婆终于道:“王妃,快了,快用力!”
    方柔像是濒死前回光返照那般,鬓发已湿透,掌心满是细细的血痕。她痛苦地转过头,望向远处轩窗,透过那道缝隙,她能瞧见天空的一角。
    心中的冲动猛地撞击开来。
    她闭上眼,无声中奋力挣扎着,终于,她身子一松,那黏.滑的感觉擦.过.腿边,稳婆终于轻手将她嘴里的软巾摘了下来。
    方柔意识混沌,像是要昏过去那般,秦五通又及时给她施了五针,猛地强拉回她的神思。
    屋里没有喜悦的贺喜声,气氛低沉,甚至没有人开口说话。孩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啼哭,方柔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稳婆牢牢按住。
    “王妃,是小郡主,皮肤白生得很漂亮。”稳婆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随后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别说话。
    方柔无力地别过脸,粗粗地喘气,只能依稀瞧见秦五通在翻动一块长巾,一针施下,孩子的啼哭化作无声,她只瞧见一只小小的脚丫子漏了出来,绵软、白净,还在空中慢慢地蹬踏着。
    她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含泪,这一刹思绪纷乱,她竟做娘亲了……
    这是她的孩子,顺顺利利足月生产,虽过程令她狼狈不堪,可在此刻,她心中升起无限疼惜。
    可她不能瞧上一眼,张成素已即刻绕过屏风走上前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格外柔和。
    紧接着,秦五通摊着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催促道:“张副将,时辰不待,你速速依照计划离去,婴孩经不得折腾,我方才施针微浅,不待多久她便会开口啼哭,你切莫再耽搁。”
    张成素郑重地颔首,随后,方柔见他掀开了那个木箱子,一阵动静过后,稳婆从里头抱出来一团软布,不知道裹着什么事物。
    随后,张成素竟将她刚出生的孩子小心地放了进去,又谨慎地往上覆盖了些什么事物。
    她瞪大了眼,忙开口制止,却发现嗓子已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这是何意?你要带她去哪!”
    张成素快速瞥了她一眼,“方姑娘,我与谢大侠会即刻启程带孩子离开京都,日后你们母女二人自会团聚。”
    他不再犹豫,忽而大步朝外,突然间大声喊道:“快派人禀报殿下,王妃急产!”
    春桃本还在感慨秋风落日,手里不时摇着团扇,乐得自在。
    忽听得这句话,猛地起身,一不小心踢翻了药炉,那瓦煲顺着石阶滚落下地,登时四分五裂。
    她惊惧地望了一眼张成素,几步朝里奔去,却被他横手一拦:“你还在等什么?快去禀报殿下!”
    春桃一时犹疑不定,在外张望几眼却瞧不真切,疑思不定之际,又被张成素催了一句:“里头有秦居士和稳婆主持,你能帮上什么忙?耽误了时辰,殿下能轻饶你么!”
    她的眼眶霎时就红了,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快步跑出院子,直往逢春院奔去。
    张成素只在外留了一会儿,隐约察觉院中已无沉息潜伏之人,料想方才闹出了动静,那暗卫早已闻声赶去皇宫传话。
    他终于稳下心来,定眼望向远天长叹一口气,复又回到室内。
    这边动静闹开了,稳婆不再躲躲藏藏,她们频繁地出入浴房,一盆一盆接着水,替方柔清理身子。
    张成素知晓西辞院很快将要热闹起来。
    他望了眼虚弱的方柔,最后附耳在她身前悄声说了几句。
    方柔虚弱地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却见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脱开身,朝她郑重告别。
    他再不犹豫,小心地盖上木箱,重新挑上肩头,快步离开了此地。
    方柔牢牢地盯着张成素的背影,现下似乎连呼吸也没了力气那般。她周身湿.透,稳婆迟迟不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她知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稳婆慢慢走上前,将那长巾退去,方柔怔然望向她。稳婆的怀中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她虚弱而安静地呼吸着,在怀中吸吮着手指,瞧着十分乖巧。
    方柔不敢置信地盯着稳婆,张了张嘴,却不敢开口说出心中的判断。
    稳婆像是瞧出了她的担忧,慢悠悠地解释:“是个可怜孩子,生下来才几日,月份不足医不活了。她爹娘底子干净,是京郊小村的农户,追查不到。”
    于是,直到这一刻,方柔才意识到,这个计划有多么令她不寒而栗。
    方柔喘了口长气,她甚至不敢去想稍后萧翊会有怎样的反应。
    稳婆打算将孩子抱走作些伪装,方柔却哑着嗓子道:“嬷嬷,让我瞧她一眼。”
    她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只稍稍俯身快速给方柔瞥了个大概,嘴里解释:“别冲撞了。这孩子命数在此,非人为恶祸,临了能进王府借个贵人的身份,投胎转世必能去个好人家,王妃无需挂怀。”
    方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没再言语。
    秦五通做定一切,这才上前稍稍,面无表情地望着方柔道:“老夫已尽力相助,事成之后,还望裴将军信守诺言。”
    方柔又是一怔。
    裴昭与他约定了何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寻常,要说动秦五通彻底背叛萧翊,裴昭必然也用了些手段。
    她久在深宫并不知晓外界诸事,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不足以形容。
    到了关键时刻,临头棒喝那般,忽然见了死而复生的裴昭,又忽而得知他已做了完全的计划要将她救走。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他能做到么?可她就这样尽信了他给出的承诺。
    她不知晓他们从何时便开始筹谋计划,其中又牵扯了哪些人,做了怎样的准备,推演过多少次可能有的变化。
    方柔与他虽并未相处很久,可她对裴昭有所了解,他知晓他惯常用带兵演武的那一套投之于许多事物上,于这件事来讲,裴昭所布下的暗局要比她如今窥见的细枝末节深得多。
    她回想起裴昭与她说的那句话,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的确,她知晓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就如她今日忽而生下了孩子,若她提前知晓会有此事,只怕早被萧翊察觉一二。
    方柔木然地对秦五通点了点头,只是现下,她又该如何应对稍后那滔天洪水?
    偷龙转凤换她女儿自由,这一招太险太极端。稳婆说这孩子活不成了,萧翊若知晓此事又当如何?
    方柔不敢再想。
    院子外已传来了急乱的脚步声,秦五通与稳婆对视一眼,那沾了血污的女婴被重新裹好,不待院子里的人全闯进来,他们三人已默契地跪倒在地。
    方柔紧张地朝外瞧去,来的并不是萧翊,她隐隐也有预料。
    萧翊今日在后宫夜宴使臣,哪怕前去传话的人脚程再快,一个来回也须得用上不少时间。
    裴昭早已算准了日子和时机,正如当初苏承茹帮她那般,他苦心争取的这半日足以令局势翻天覆地。
    哪怕萧翊吸取教训品出这是一个局,又或他觉察出这孩子并非亲生,即算他即刻下令封城肃查,那时她的孩子早已跟随谢镜颐离开京城。
    她努力稳住神思,瞥见老管家的衣袍出现在屏风之后。
    冯江进门便瞧见秦五通和稳婆跪着,脚下一软,霎时再站不住,心中有极不好的预感。
    他缠身走进屏风内,不敢抬头直视方柔,更不敢去看稳婆怀里的孩子,只是瞥了眼神色阴郁的秦五通。
    冯江大叹,只得命秦五通和稳婆尽力挽回,心中却知晓一场疾风骤雨将要倾覆。
    而此时的逢春院仍旧笙歌鼎沸,沈清清坐在主位掩嘴笑着,因秦兰贞某句玩笑话乐从心起。
    她已许久没再有这样惬意的心境,无论前来赴宴的人真心假意,有多少是抱着看她笑话的心思,有多少人默默可怜她的际遇,可在当下,她心宁神定。
    直到红果慌慌张张地闯进门,在一旁悄悄与她打眼色。
    沈清清这才说:“姐妹们稍坐,我去瞧瞧小厨房那味翅羹。秋日最宜进补,咱女儿家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众女又是一阵笑。
    沈清清缓缓起身,随红果出门行步至廊下,此时天色如墨,秋风轻吹,果真是个好日子。
    红果垂眸低声:“西辞院那位生了,是小郡主。”
    沈清清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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