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没入大道, 又转了几道石桥,独自找去了松子巷。
    与热闹繁华的梨园巷不同,松子巷在宁江城北,住户大多是城中干苦力活的外地人。
    这一带娱乐吃饮的场所很少, 路口只有一间简陋的面馆, 片区内宅院破旧, 巷子也窄,几乎门挨着门, 居住条件非常有限。
    萧翊按着门数,最后停在巷尾一扇褐色小门前。
    他轻轻叩响三声, 里头有些动静, 很快, 门被从里拉开,何沉见了萧翊,忙道:“公子。”
    萧翊颔首进了屋,何沉顺手把门关上。
    这是传统的平房,各家各户墙挨着墙,邻居家发出些动静都能听得清楚。虽有窗户, 可采光并不好, 此刻正当午, 屋子里却很阴暗。
    平房中间是起居的厅堂,左右各有间小屋, 他与何沉正好一人一处。
    萧翊把豆腐搁在门边的矮柜,走到桌前倒茶,何沉站在一旁, 本想接过茶壶, 却被萧翊挡了过去。
    他便问:“公子, 为何去了这样久?”
    萧翊沉默片刻,慢声道:“救了个小姑娘。”
    何沉瞪大了眼,忙关切地打量着萧翊,“公子,你跟人动手了?”
    萧翊点点头,不待何沉大惊小怪,低声道:“不碍事,我又不是废人。”
    何沉旋即收了动作,小声嘀咕:“您可紧着些,心脉受损不可逆转,您这武功也时灵时不灵……”
    “何沉,”萧翊终于忍不下去,“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当初他王位被废,宗室府奉旨安顿宁王府一众旧仆,何沉死活不肯入宫当御前侍卫,非要跟随在他左右。
    这么些年他们主仆相依为命,游历四海,感情越发深厚。
    于是有一回,萧翊有感而发,让他别再拘束本性,二人相处自然些,有什么话可直接坦白,如此苦旅当中也没那样沉闷。
    结果,何沉释放天性,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萧翊有时候觉得他呱噪。
    何沉只得道:“为了个丫头片子,搭上你的命,值当不值当啊……”
    萧翊一顿,抬眸看着何沉:“是她的女儿。”
    “谁?”
    何沉满脸呆滞,萧翊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独自琢磨了半晌,瞠目结舌,盯着萧翊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妃在宁江!”
    萧翊瞥了他一眼:“慎言。”
    何沉压低了嗓子:“方姑娘的女儿?”
    萧翊点了点头。
    何沉低呼一声,又自言自语地琢磨:“那就是裴昭的女儿,他也在宁江么……”
    这话惹得萧翊气息不稳,竟忽而咳嗽起来。
    何沉心道该死,他一时疏忽大意,忙扶着萧翊替他顺气,又从腰封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一颗极小的白色药丸递给萧翊。
    萧翊犹疑地望着他手心的白丸,眉头深皱,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接下来吞服下肚。
    他喝了一满杯茶水,这才低声道:“我打探过,城里人都说她夫君死了。”
    何沉再次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可他这回半个字也没漏出口。
    萧翊:“按理说,她的夫君是裴昭没错。”
    何沉清了清嗓子:“裴昭……就这么轻易死了?公子,这回连我也不信。”
    萧翊没搭话,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那股乱流总算慢慢平定下去。
    何沉担忧地望着萧翊,刚要开口,却听他道:“不重要,日后再查,眼下先把正事办妥。”
    何沉幡然醒悟,忙转口:“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那些马贼时常在宁江周边出没,虽没入城,但瞧着应是跟地方污吏勾结分赃,背后定隐藏有极大的势力。难怪李监军屡次剿匪失利,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咱们先潜伏在城内静观其变,届时再与云尉营来个里应外合。”
    萧翊低低应了一声,又吩咐:“去找个正当的差事,终日游手好闲不免惹人怀疑。”
    何沉点头说是,当即回禀他已在驼商队找了份搬货的活儿,如先前所说,二人扮作前来宁江谋生计的兄弟。
    这份差事时间松动,也不费脑子,同行有不少三教九流,适合隐下来打探消息。
    萧翊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何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你已见过了方姑娘?”
    萧翊没看他,只低声应答。
    何沉试探着:“那她……”
    萧翊沉声:“你我此行只为办事。”
    何沉一怔:“方姑娘知晓么?”
    萧翊拂了他一眼:“不必打扰她。”
    何沉心领神会地止了话端。
    萧翊眼眸轻扫,见到那几板豆腐,心念一动,嘴上却道:“我也去找份差事。”
    说罢,人已朝外走。
    何沉张了张嘴,到底没揭穿,随他一同走到门边,顺手拎起那豆腐:“公子,我给您留饭菜。”
    萧翊:“不必。”
    他推门出了巷子,何沉在后嘀咕:“还说不打扰方姑娘,腿脚比嘴诚实……”
    松子巷跟杨楼街隔了一整个宁江城,越往城南越能察觉此地贫富割裂严重,所盛风流更与江南富庶一带格外趋同。
    萧翊穿梭其中常有错觉。
    杨楼街今日格外热闹,他站在街口瞧了几眼,发觉因有新馆子开张,人气都冒到一处去了。
    越过重重人影,他总算瞧见沈记食楼的招牌,他是人群中唯一背对着寻味斋的客人。
    此际临近饭点,城中好尝鲜的人越聚越多,萧翊隐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站在帐台后的方柔。
    她正与食客谈笑风生,秀色照人,似乎并没有因方才那场意外分心。
    沈记今日清闲,方柔招呼好客人便撑着下巴翻账本,面色稍显凝重,右手提着笔悬空比划,看来算账实在不是她所擅长。
    后来,萧翊又见着沈映萝掀帘子从后院进了大堂,不知方柔与她说了些什么,沈映萝扬起手敲了敲她的脑门,脸上却带着笑。
    方柔露出羞怯的小表情,摇着沈映萝的手臂姿态很讨好。
    萧翊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与他无关。他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幕,嘴角不自觉带了些笑。
    他瞧出来方柔这些年过得很好,再不像被困在京都王府那段日子,哪怕笑起来也带了勉强和保留,总是心事重重。
    他又何须问?不及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也只有在现下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萧翊才察觉自己误解颇深,错得荒唐。
    她生性自由自在,怎会真正安心留在王府做金丝雀……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其实不过是她逃生的手段,不顾一切,宁愿做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恨到下毒刺杀,收起了善心弃他不顾,就这样跟裴昭一走了之。
    她一直在努力挣脱他的控制,所以她当年所言算不得违心,那孩子没了,与她来说或许真是好事。
    他早该想到。
    萧翊见过了她,心中总算满足,他强忍下闯进食楼与方柔说话的欲.望,转身打算离去。
    谁知大堂里有人比他反应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叔叔!”
    萧翊一怔,垂眸,见乘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阿娘说你已没大碍了,真的吗?”
    他抬手摸了摸乘乘的脑袋,笑着点点头。
    乘乘拉他往食楼走,“你要进去吃饭么?阿娘手艺一般,但我舅母可会弄好吃的啦!”
    萧翊脚步一顿,忙说:“乘乘,我吃过午饭了。”
    小姑娘没他力气大,她一时拽不动,又好奇地打量着萧翊,“那你是来找阿娘的么?”
    萧翊脸色一滞,连声否认:“我去办些事,恰好路过杨楼街。”
    乘乘歪着脑袋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憋得脸颊微微泛出层绯色,那一瞬像极了方柔,倒教萧翊怔然出神。
    此时大批食客都已进了寻味斋,杨楼街总算清静下来。他们一大一小站在街边着实显眼,萧翊不愿提早露锋芒,忙牵着乘乘走到角落。
    纵然萧翊深知乘乘的身世,可他对她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
    她性子外放开朗,还带了些耿直天真,的确很像方柔会教养出的孩子。但一想到这孩子的父亲,萧翊心中闷痛,不由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低声问:“乘乘,你有学名么?”
    萧翊虽为他向孩子套话的行为而不耻,可他太过好奇,也不死心那般,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让自己认命。
    他只得自我安慰,套话并非行恶不端,只是出于故人间的关心。
    乘乘天真地望着他:“我还没正式去书院呢!”
    萧翊见她起了误会,只得换了更直白的问法:“那你姓什么?”
    乘乘轻笑:“我姓方。”
    他一怔,难得语塞。
    乘乘好奇地望过来,萧翊忙压下那阵异色,牵起一抹笑:“你爹也姓方?”
    她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平静:“我不知道我爹叫什么,阿娘只说他以前在军营当差,后来死在了关外,可惜我从没见过他。”
    萧翊脸色一滞,忽而觉着心底被人慢慢灌了沙子,一点点往下沉,那阵闷痛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及多想,甚至有些糊涂了,方柔和裴昭逃往颂余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昭过世的消息居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哪怕他那些年接触不到核心机要,可李明铮不会对此毫无所知,更不可能会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情。
    若又是裴昭假死脱身瞒天过海的障眼法?可,裴昭哪还有后顾之忧……
    他独自思忖着,乘乘脸上却并没有难过的神色,她反问:“叔,你成亲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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