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池略带了些愕然抬眼,视线隔了一丈远,却与他不期然相撞。
    她猝不及防被掠进他的视线里,试探、裹紧、绞杀。
    她的惊愕歪打正着,只短暂反应了一下,便顺势问出口:“怎么是你?”
    她怕宁珣已经忘了在护国寺曾跟她见过,抬手便将面纱拽了下来:“是我,护......”
    宁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衔池怔了一下,而后便点点头将后半句咽回去。
    她不动声色朝门口挪了两小步,却见宁珣身形一动,紧接着便听见身后“咔”地一声,门被关上,甚至落了锁。
    衔池的步子僵在原地。
    她以为,在既定的东宫夜宴之前,他们不会再见了的。
    还好,还好他戴了面具,也改了声线。
    不然等她被送进东宫那天,事情会麻烦得多。
    无法,她硬着头皮问了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躲人。”宁珣看她一眼,抽身回到案几前坐下,重拾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分明是散漫的姿态,可衔池总直觉似地觉得不安。
    宁珣转了转手中茶盏。将它捏碎,再将碎瓷喂进她颈间——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她甚至来不及喊一声,便会彻底没了声息。
    先是护国寺,又是夺月坊。真就这样巧?
    护国寺那时,便该杀了她以绝后患的——不过是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留也便留了。
    衔池掐了掐手指,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中间只隔了一张案几。
    她眸中带笑,歪了下头看他,“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寻我。”
    宁珣抬眼,似是轻笑了一声,反问道:“寻你做什么?”
    衔池微微睁大了双眼,“那我如何知道?”
    她像是又琢磨了点什么,补了一句:“不过北苑人多眼杂,不是躲人的好地方,不如去我那儿......”
    她在夺月坊根本还没有住的地方,不过诓他一句。好在宁珣也没打算真跟她走,反而问了一句:“怎么不问我在躲什么人?”
    衔池看似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下,实则心里转得飞快——她在想,能叫他放下心的,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于是她也反问了一句:“我问了,你就会说么?”
    没成想只得了简短的一句“嗯”。
    衔池当机立断,抬手捂住耳朵,“你说我也不听。”
    这话说完,她还小声嘀咕了一句:“亡命之徒。”
    倒跟她在护国寺那时候的反应一样。
    宁珣放下手中茶盏,“酒送完了?”
    衔池知道他想问的并非这句,她也乐得借此脱身,“忙昏了头才错送过来,我再不去送,那边儿等酒该等急了。”
    她说着起身,见宁珣没有要拦的意思,偷偷出了一口气,抱起一边儿的酒壶就要走。
    临出门前她还是回过头来,一手抱着酒壶,一手三指并拢,小声道:“你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这话是真心的——毕竟,此时此刻,他们俩才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宁珣多支棱一分,她也便跟着好过一分。
    只可惜,上一世他输得彻底。这样算起来,她能好过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没多久。
    衔池想起什么来,抿了抿唇角,竟不合时宜地想笑——他们这两只秋后蚂蚱,是不是都没瞧见正和二十六年冬的第一场雪?
    她刚压住唇边笑意,却见宁珣起身朝自己走过来。
    衔池下意识想跑,却被门槛别了一下,等她扶着门框稳住身形,宁珣已经到了面前。
    宁珣抬手,她双眼下意识紧闭,却只觉有什么覆在脸颊,很轻。
    衔池睁开眼,正看见他双手绕到她脑后,将她方才丢在一边的面纱系上。
    衔池缓慢眨了眨眼。
    他离自己不过两寸远,这个姿势完全圈住了她,他衣上熏的檀香也便沉沉围拢而来,占据她的呼吸。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小小吞咽了一口。
    也不是第一回。
    上一世,他曾很多次亲手为她系上披风。
    她怕冷,天一凉下来就恨不能把自己包成粽子,但池家派来督促她的探子总嫌她穿得太多,怕她勾不住太子的目光。
    于是她每回有事儿要去迎宁珣时都衣着单薄,少说要先在秋风里冻上一刻钟。
    太子当然会多看她两眼——连宫人都换上了厚实秋装,唯独她穿得像还留在夏天。
    偶尔看她冻得狠了,他便会解下自己的披风兜住她。
    后来次数多了,他直接替她多备了一件。
    她多是在廊下避风的地方等他,见他进了东宫,才装模作样地迎出去几步。
    他身边的宫人这时候便会将备好的披风呈上来,宁珣随手接过去在风中振开,大跨步几步便到了她面前,披风一展一扬,将她妥帖收拢。
    而后便在她身前低头,为她系披风上的系带。
    这一幕分明是多此一举。
    但东宫上下似乎都习惯了。
    衔池很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这种时候,她便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直盯到他系完抬眼,再适时对他展颜一笑。
    宁珣动作很快,系上便向后撤了一步,抬眼看她,“面纱都不要了?”
    坊里的规矩,这面纱戴着,便不会有人找她的麻烦。不然保不齐会有哪家喝醉了酒的公子哥儿,半途将她拉去。
    衔池脑中曾经的那些画面尚未完全消失,整个人还有些怔愣,又怕被他觉出异样,匆忙垂下眼帘,道了一声谢。
    宁珣没再留她,她也不想同他待在一处太久,急急转身离开。
    走时太慌不择路,还撞了一下门,结结实实“咚”的一声。
    她捂着肩膀仓皇走后没多久,雅间后头那面巨大的黄花梨屏风后便走出一人——赫然是已经死在了回京船上的林参议。
    林参议皱着眉看她离开的方向,“殿......公子,此女?”
    方才殿下分明是想动手除了她的,中途却不知怎么改了主意,甚至将人就这么放了出去。
    “舞姬罢了。”
    林参议眉头紧锁,“只怕是借机来探消息的。不如......”他做了个抹脖的动作,“一了百了。”
    私盐一案他顺藤摸瓜查了许久,查出二皇子一脉牵涉其中本是意外之喜,只是回京这一路上险境丛生,若非太子早有安排,他便是九条命也难逃一死。
    历经万难蛰伏在此,只等着时机成熟,在最后将二皇子一军。若是此时出了纰漏,那才真真是一了百了。
    宁珣不置可否,只简短问他:“她的面纱看见了么?”
    林参议回想起殿下亲手为那舞姬系上的黛紫面纱,隐约记起夺月坊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暂时不能待客却穿梭在北苑的舞姬会戴上面纱,以免出现不必要的争端。而这面纱,每位舞姬便只有一个,轻易不会更换。
    黛紫......似乎是最高规格,表明这舞姬是舞坊挑出来,预备献给贵人的,更有甚者,是要献到御前的。
    宁珣坐回到案几前,拿了一只新茶盏,“她死在这儿,只会打草惊蛇。”
    不过,他在替她戴上前,也在那面纱上做了标记。
    夺月坊的面纱区分开不同层次的舞姬,寻常舞姬会将这看得比命还重,又怎么会将面纱落在这儿?除非,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宁珣斟了茶放在对面,示意林参议过来坐,淡淡道:“且看看吧,看她最后会被送去哪家府上。”
    衔池在宁珣那儿耽误了许久,脱身后没多一会儿梅娘便亲来接她。
    她还心神不定着,乖乖跟在梅娘身后往回走,突然听见梅娘开口:“都看见听见什么了?”
    衔池一惊,倏地抬眼看向梅娘,发觉她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一问,才放下心——心放到一半,又犯了难。
    她能说什么?
    说夺月坊明明是受二皇子所控,如今却连太子混了进来都不曾发觉?
    还是说本该安坐东宫的太子,如今戴了面具出现在这儿,像变了个人?
    她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宁珣。她没见过他戴着面具改了声线掩住身份的样子,更没见过他对她充斥杀意的样子。
    自打她进了东宫见宁珣的第一面起,她就是备受太子宠信的东宫舞姬,虽名义上不过舞姬而已,可宁珣对她纵容太过,以至于她在东宫畅行无阻。后来,只要她想,她便能时时出入他眼前。
    她也考虑过他对她的宠纵是否稍显刻意,可她从未从他身上嗅到过对自己一丝一毫的恶意。
    半晌没听她开口,梅娘停下步子,悠悠回头看她——正见她皱着眉,满脸无辜又似乎在苦苦思索的样子。
    梅娘摇摇头,笑吟吟在她眉间戳了一指头,倒也不太意外:“叫你送酒,你便真是去送酒的?”
    衔池瞧不出她的深浅,只揉了揉额头,似懂非懂,“明日,明日我便仔细听听。”
    梅娘只笑不说话——总之是还要再手把手调教的,也不指望她从开始便有多么机灵。
    迟钝点儿不怕,怕只怕聪明太过。
    反被聪明误了。
    衔池没想过会再碰上宁珣,因着回池家的路上也一直心不在焉。
    好在沈澈没多问什么——实则他也仿佛有什么心事,眉宇间稍稍挂了几分郁郁,像是举棋不定,又像是决断已定却犹不满意。
    两人一路都没什么话,马车停稳时,衔池才醒过神来似的冲他道别。
    沈澈抬眼看着她,没说什么,只在她下车时,将手中暖炉给了她。
    作者有话说:
    宁珣:(气定神闲)看看她最后会被送去谁家。
    衔池:(东宫夜宴)(华丽出场)
    宁珣:...???
    衔池:一根绳上的蚂蚱+正值深秋=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宁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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