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珣眉头展开,提笔蘸墨,随口问道:“怎么跟她说的?”
    要入夏了,午后渐渐热起来了,她在外头一站就是一天,连挪去个阴凉地儿都想不到,这么站下去,身子就废了。
    怀和清了清嗓子,“奴才就说,她若还不走,殿下要将她送回夺月坊。”
    殿下方才吩咐他,找个由头让宋姑娘回去。
    连他都知道宋姑娘性子倔,找什么由头怕是都不好使,但这一句绝对管用,保准儿后头几日宋姑娘也不会再过来了。
    宁珣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却没说话。
    怀和被看得心里发毛,时间一长,连小腿都有些哆嗦,索性跪下去直言:“奴才擅作主张,罪该万死。但殿下既然心里挂念,又何必如此,罚宋姑娘些旁的便罢了……”
    抄个书禁个足,甚至罚个跪,宫里惩治的法子多了,轻的重的都有。
    眼下这哪是罚宋姑娘,分明连殿下自己也罚进去了。
    ——但这句他没敢说出口。
    宁珣重新蘸了墨,又批阅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起来。”
    罚别的?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罚她什么能管用?
    这回不长记性,以后还是要犯。
    她日后要登上的位子,会有太多人盯着,想法设法从中作梗。哪怕就一次疏忽,生了嫌隙,也会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是会护好她,可她要是连他也瞒着呢?
    这次是玉佩,是沈澈,他信她,她即便瞒了,他也不会心怀芥蒂。可日后还会有什么,一次,两次,他真能次次控制好自己?
    ——毕竟他身上淌着一半那个人的血,他叫“父皇”的那个人。他怕到头来,自己也承了和那个人一样的疑心。
    怀和看出殿下心情不虞,正打算默默退到一边儿,又忽地听见殿下问:“她看着怎么样?”
    “宋姑娘瞧着脸色不太好,”怀和回想了一下,补了一句:“有些憔悴。”
    脸色不好?她这两日用膳按时按点,夜里也是早早就灭了灯烛,怎么反倒憔悴了?
    宁珣淡淡看向他,怀和一激灵,立马道:“殿下放心,奴才一直盯着呢,这上上下下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怠慢宋姑娘。”
    三日过得很快,这期间,只长乐来找过衔池一次。
    长乐显然是听了些传闻,对她放心不下。但阮元修那事儿刚过去没几天,眼看着长乐清减了不少,衔池不想她再为自己劳心,便找了个借口勉强搪塞过去。
    到了沈澈送人去京郊的日子,衔池在东宫等了一整日,夜色深沉时,才等来消息。
    青衡的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离她有段距离,低声道:“马车截下来了,但……”
    “里面是空的。”
    她一时似乎没听懂,“空……的?”
    “但池家确实将人送了出来,宋夫人连同那个叫青黛的婢女,影卫亲眼看着两人上了马车。”
    “我们在京郊的林子里拦人,马车拦下来,里头便是空的。但马车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见血。”
    “殿下现在领了人亲自在搜,遣属下回来,先同姑娘说一声。但请姑娘不要心急,人既然送出来了,就不会凭空消失,请姑娘安心等等。”
    “他亲自在搜?”衔池上前一步,攥紧了手。
    宁珣领人暗地里行动时,多半会戴面具改声线,但二皇子那边此时一定也在搜查,倘若撞到一起……
    暴露身份甚至都算是小事,宁珣在这层身份里,二皇子借机伤他,都算不得行刺。
    青衡抬头,完全不合规矩地盯着她,隐隐露出杀意:“殿下和影卫不能显于人前,若姑娘轻举妄动,连累殿下……”
    “我不会。”她斩钉截铁道,“不会联络旁人,也不会去问,你大可放心。不必留下盯着我,殿下那儿需要人手。”
    青衡眯了眯眼,她没崩溃,倒是出乎他意料。
    他原本打算,若她失了理智,不如打晕关起来,以免坏事。
    “我信殿下。”她却只平静望过来,“也只信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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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而今,她终于从这帕子里出去了。◎
    青衡刚走, 衔池便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跪坐在地上。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她低着头, 愣愣盯着面前的地砖看。
    夜色浓重,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她知道东宫有太多耳目,所以不敢有异, 只自己待在屋子里, 连灯都不敢点。蝉衣早被她支走,四周空荡, 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缓了好半天, 她才将自己挪去榻上。
    宁珣在那儿,都会没事的。
    她心里清楚, 自己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做,最好是直接睡一觉, 等他们回来。
    但话说得轻巧,这时候又怎么能闭得上眼。
    她跪在榻上,双手合十, 姿态虔诚, 却有些茫然——她从前不信这些,一时竟都不知该向哪位神佛去求。
    求他们平安回来。
    若真有神佛在上,她愿意用一切去换。
    天大亮的时候,青衡才回来。
    他依着殿下的吩咐,马不停蹄地回来送信儿,跑了一身风尘,嘴唇也已经起皮干裂, 确认屋里没有旁人, 立刻对床帐里枯坐了一夜的人道:“找到了。宋夫人和带的那个婢女, 都找着了,安然无恙,已经南下了。”
    床帐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里头死死拽住,顿了顿,才倏地掀开。
    衔池起身下榻,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儿,眼神亮得让人心悸:“那殿下呢?”
    “殿下的意思,事出从急,多耽误一刻,路上便多凶险一分。所以便直接安排宋夫人南下了,不能让宋姑娘母女再见上一面。”
    殿下原话里,还有为此事歉疚的意思,但他转达时便省去了。
    他不明白,殿下为她做得还不够多么,今日殿下连早朝都没去,回来的路上便被圣人召去了乾正殿。
    知道宋弄影平安踏上了去荆州的路,衔池一颗心放下大半。
    ——有上辈子在此事上吃的亏在先,换作旁人,她定然要亲眼确认宋弄影无恙才算了结。
    她前头说的是真心话,她信宁珣,也只信宁珣。
    所以她没有追着青衡问宋弄影,而是先问他:“殿下可回来了?他……有没有受伤?”
    青衡面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简短道:“没有。”
    她虽还没问,但殿下交代了让他说明白的,他还是要说:“昨日有人在我们动手之前就截过车了。痕迹收拾得很干净,查不出来路。”
    自裁也果断,在他眼皮子底下,竟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
    衔池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你们在林子里遇见的,不是镇国公府的人?”
    “说不准。”
    确实有人截过车了,但这截车的和送人的,也并非不能是同一家。这时候下定论太过武断。
    青衡继续道:“不过能这么顺利将人找回来,是因为宋夫人。宋夫人说自从除夕夜那一回,她便隐约明白宋姑娘的处境,是以在沈世子说要送她去京郊静养时,便觉出不对。”
    “宋夫人带着那个丫鬟,在有人截车时趁乱逃了出去。”
    所以马车里头才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她们去了那附近的一个村子,借宿了一夜,一大早便起来,在集市上卖那方兰花帕子。去搜查的影卫认了出来,请殿下过去看。殿下亲自拿着另一方帕子找过去,才跟宋夫人彼此确认好。”
    宋弄影怕截车的真是她囡囡联络的人,但有沈澈在先,又不敢再轻信,便只能这样迂回地确认一番——这村子离得这么近,若真是衔池安排的人,早晚会找过来,也不会认不出这方帕子。
    衔池长长出了一口气,又听青衡道:“见了殿下,宋夫人很高兴。也很愿意去荆州,说她走了,姑娘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安心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宋夫人托殿下将这个拿给姑娘,说姑娘看了会懂。”
    青衡走上前,将东西放在衔池身旁的案几上,再退回去。
    是那块帕子,一角绣着兰花,针脚细密。
    ——却被硬生生从中撕裂成两半。
    衔池将那两半拿起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慢慢合在一起。
    青衡适时补道:“是在走前,宋夫人自己撕的。”
    入夏了,即便是早晨,日光也晃眼。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过盛的光芒自那道撕开的裂缝间穿过来。
    她听娘讲过,她与池立诚初识,是在舞坊。那时候两人都还年少,意气风发。
    宋弄影在上台前不慎遗落下一方巾帕,刚好被池立诚拾起。
    那是她亲手绣的,雪白的帕子,只一角绣了兰花,针脚细密如罗网。
    而今,她终于从这帕子里出去了。
    从这方困了她大半辈子的帕子里。
    手中帕子很薄,透过来的光洒落在衔池脸上,她慢慢笑起来,却是满脸的泪。
    衔池将帕子收起,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只鼻音还重着。她朝青衡郑重行了一礼,低低道了一声:“谢谢。”
    青衡侧身避开,“宋姑娘谢错人了,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镇国公府。
    宁禛来回踱步,看一眼书案前安然练字的沈澈,再看一眼地上乌泱泱跪着的黑衣人,忍了又忍还是一腔烦躁,大跨步上前一脚踹倒了为首那个:“找不到找不到,两个大活人!还能是插翅膀飞了不成?!养你们有什么用?”
    “殿下息怒,她们两个女人,若无人相助,定然跑不远……”
    宁禛暴躁打断:“那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去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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