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笑出声。
    精致漂亮的少年在发出笑音的时候, 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流下,顺着眼角滑落在冰凉草地中。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在蜘蛛再次将它的螯牙刺入肚腹的时候,他抓起石块砸向蜘蛛头部的眼睛,呈现三百六十度分布的眼珠被他砸烂。额头冷汗涔涔落下,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黑水镇是他生活多年的家。这里有他的父亲,有他的弟弟,还有长眠的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共同生活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弟弟妹妹。他不愿意看到家园被毁坏,不想看到他们被蜘蛛啃噬。
    他站出来和蜘蛛对抗。
    哪怕死掉也不怕。
    骨子里的善良和对家乡的爱护,使少年孱弱的躯体里充斥奋不顾身的勇气。
    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他丧失掉全部生机的躯体,忽然被另外的情绪盈满。那是不甘,是恨意,是悲伤。种种负面的情绪带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力量,撕心裂肺的痛苦。
    蜘蛛发出可怖的嚎叫。
    粘着黏液的石块再次砸向它的大肚子,不顾肉,体遭受到的折磨,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
    他尝到飞溅的蜘蛛黏液。
    向来干净的,见不得丝毫尘埃的少年,毫不在意满面沾染的血腥污垢。
    曾经感受到的那些温暖的东西,剥开面纱后露出的面貌狰狞可怖,比蜘蛛还要恐怖。他发泄般的用石块狠狠敲击蜘蛛坚硬的外壳,破碎的心脏肺腑溅落在地。
    他付出同等的代价。
    树木,花草,铺满地面的泥土,仍旧静静地待着,没有受到半分影响。直到猩红的血和粘稠的黑液混合在一处,腐烂扭曲的肢体和恐怖怪异的断裂步足融合在一处。
    芳香被恶臭代替。
    ——被镇民奉为强大神明的蜘蛛,锋利的步足,坚硬的背甲,竟然轻易地被濒死的少年杀死。
    ……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
    久到林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然而当他睁开眼睛,却感受到躯体传来的宛若破败后重组的痛意。他已经很能忍受痛苦了,眉头都没有皱起,静静躺在腥臭的尸堆。
    记忆变得模糊。鲜活的过往仿佛被放进泥泞的脏水里滚了圈,回想起来的时候胃部阵阵恶心,可是眨眼的功夫,却变得没那么重要,像是一阵风吹过脸颊,一颗走动时不经意触碰到的小草,难以再勾动他的情绪。
    扶着树干站起来,他瞥见蜘蛛狰狞的步足,后臀传来重物坠地的奇怪感觉。
    好奇怪。
    这种想法很快从脑海飘过,仿佛他本应该如此。
    他调动生疏的步足,缓慢地朝着脑海深处的家的位置走去,那里有疼爱他的母亲,保护他的父亲,还有慈爱的镇民。走到熟悉的街道,景象陌生,听到声音探出脑袋的镇民,尖叫着喊着救命。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不同以往的和善,更不像那晚上的愧疚漠然,而是一种很浓烈的俱意。
    在镇子里觅食的巨型蜘蛛,纷纷僵硬地趴俯在地面。它们恐惧它,如同人类恐惧蜘蛛。林樾垂眼,掉转步伐,藏进破败的茅草屋中,紧接着,尖叫声音充斥耳膜。
    他的表情如汪死水没有波澜。
    地面很快被水洇湿。
    他仰面蜷缩在墙角,直到泪珠干涸。茅草屋顶随着夜晚的冷风,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动,房梁坠落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看着它砸在他身旁。
    重物坠落刮起的风刀子似的波及到他的身体。使那具布满伤痕的躯体变得越发残破。
    他不管不顾。
    盯着破洞。月亮高高挂在天边,干净、明亮。呜呜的冷风中,洒落在周身的月光泛着霜雪般的冷意。
    脑海中情不自禁地回想最后看到的那眼——林锦东抱着林望,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用父亲的胸膛包裹住幼小的孩子。林樾似乎能够想象到,林锦东会用温柔语气哄着醒来的林望,告诉他:不要怕,爸爸在身边。
    越是回想这种事情,脑海越是传来刀割般的痛意,陌生的诡异的嚎叫响起——是蜘蛛。
    它妄图占据这具经过改造的身体。
    林樾痛苦地咬着唇。
    想要?那就给你好了。
    曾经无数次从死神手中挣扎活过来的林樾,面对蜘蛛攻击爆发出强烈勇气和保护欲的林樾,在命运之神眷顾他的时候,在他可以以全新的姿态存活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厌倦。
    冷。
    风吹过来是冷的。
    洒落的月光是冷的。
    他的灵魂仿佛抽离,冷眼旁观林樾的痛苦挣扎。被阳光撩起的水泡,被饥饿侵蚀的思绪,被刺穿的肩胛骨……肮脏污臭的环境,属于林樾的意识渐渐模糊。
    那些支撑着他的温暖记忆。
    母亲的怀抱,镇口小姑娘甜甜的笑容,杨奶奶的偏袒爱护……伴随着镇民被蜘蛛刺穿胸口传来的嚎叫声,伴随着夜晚粘稠混合的肢体,仿佛被烈火烧灼,只留下满地废墟。
    林樾在日复一日的痛苦哀嚎中,练就冷漠坚硬的心肠。阳光照耀的痛苦,不值一提。那些冒着血泡的伤口在他看来,还不及那晚受到的迫害严重。至少他的肢体还是完整的。
    可是……
    突如其来的衣服盖住被阳光烧灼的地方,接触到麻痒的水泡,他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明明被阳光晒着的时候感觉不到痛苦,被衣服遮盖起来,反而疼得厉害。
    他看向她。
    紧接着,那阵熟悉的响动传来,习惯痛苦的他早已经不把肉,体的伤痛放在眼中,就算被砸到又怎样?连死都不怕。甚至活够了。只盼着房梁能够重重地砸破他的头颅。
    希望落空。陌生的触感袭来,他撞入那人的怀抱,纤细瘦弱的女生,用两条瘦瘦小小的胳膊环住他的肩背,在地面翻滚几圈,逃离房梁砸落的位置。
    灰尘四起。林樾情不自禁地贴近那人的胸口,久违的温暖触感。即使胸膛血泡被积压得胀痛难耐,他带着无法言喻的迫切,调动步足、触肢,牢牢地将她钳制。
    蜘蛛的声音在脑海再次响起——甜美的食物,吃掉她。
    胃部发出咕咕的叫声。
    吃掉她。
    吃掉她。
    吃掉她。
    埋藏在深处的欲,望被激发出来,他循着身体本,能迫近泛着诱人香味的脖颈,温热的血液在其中流淌。藏在脖颈薄薄的皮肉之下的,是甘甜的血液。
    林樾渴望眼前人温暖的怀抱。这种渴望使他几乎压制不掉蜘蛛在脑海中发出的饥饿的指令。直到镇民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那些肮脏的伪善的人类,恍惚的瞬间,捕食本能使他的毒牙刺进血肉。
    果然甘甜。
    林樾感觉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发出餍足的喟叹。
    聚集在毒牙顶部的毒液,慢慢地渗出,落在她的血肉中,一滴、两滴、三滴……林樾的眼瞳因兴奋变为铁锈般的浓黑,身后坠着的大肚子高高扬起。
    “疼……”陌生的声音响起。
    林樾充耳不闻。额头的两颗眼珠圆溜溜地盯着猎物,嗅着这股甜美的香味,毒牙率先品尝甘甜。人类的意识在此刻消失殆尽,那些强壮的步足压制着猎物。
    余光里。那人紧紧皱起眉头,被神经毒素麻痹后露出那种面对即将死亡现状的惶恐,而后是自暴自弃般的妥协。
    痛呼仿佛是他的幻听。
    那人咬着唇,唇破皮出血。安静凝望破口,破口之上是灼热耀眼的日光。她的眼中萦绕着一圈又一圈的光芒。
    他仿佛被烫到。目光再次锁在她皱起的眉头,那股品尝到的血液变得越发甜美,更加诱人。他却缓缓地拔,出毒牙,指腹颤抖着想要抹去她眼底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
    那双明亮的眼睛,莫名地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他想起在黑夜苦苦挣扎着不愿死去的自己。断裂肢体和蜘蛛步足融合在一处,浓稠肮脏的味道充斥鼻息。在刚看到新生的躯体的时候,尽管情绪早已淡漠,却还是生出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惊惶。
    回到镇子。
    镇民望着他的脸色,是浓浓的惧怕和面对奇怪生物本能露出的厌恶。
    他不禁发出疑惑。要是那天他拖着这具奇怪的躯体出现在镇子的时候,面前的这人正好在镇子居住,面对这具诡异恐怖的躯体,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是看到他战胜蜘蛛活着回来的喜悦?还是和镇民相同的厌恶恐惧?
    答案无解。
    这具恐怖诡异的躯体,连他自己看到都觉得恶心,更何况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呢?
    但是,因她披衣的行为而产生的温暖,慢慢地把脑海里叫嚣的蜘蛛的声音盖住,理智回归。望见被毒素暂时麻痹的那人,林樾由心底产生愧疚自责。
    屋子脏乱。他只好把她放到茅草堆上,不知道她习不习惯有些扎人的茅草,但是这里没有柔软干净的被褥。
    他向她道歉。
    随后自虐般地重新回到角落。任由阳光烧灼皮肤。
    对面那人的目光比阳光还要灼烫,她毫不顾忌的眼神紧紧锁在他的身上,他想要把步足藏起来,不能实现,只能偏头,不敢和她对视,生怕从她眼底看到厌恶。
    内心还是好奇。她会怎样看待自己?被毒牙咬伤,肯定是痛恨畏惧的吧。没什么的,连和他相处多年的镇民都能毫不留情地抛弃他放弃他,更何况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林樾调整好情绪,恢复漠然,掀起眼皮看向那人。
    旋即愣住。
    她看向他的眼神,像潭澄澈平静的湖水。
    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像是在看待……正常的,和她没有任何区别的人类。
    林樾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又来了。
    那股因太阳烧灼产生的痛意。
    第121章 蜘蛛8
    日头西斜。草屋恢复沉暗。徐昭动了动手指, 抓起一把茅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坐起来。
    肩头两个被毒牙咬出的血洞, 血已经止住。皮肤周围残留黏滑的诞液。她扯过滑落的衣服, 套好。
    清凌凌的目光瞥向安静角落。
    少年塌着肩膀,不发一言。徐昭借着整理衣服的过程,打量对面的他。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微微侧着, 碍于后臀坠着的大肚子,肩背始终无法靠着墙壁, 他便侧身,半边身子靠上,垂着头,额发遮住诡异的两颗蜘蛛单眼。
    露出属于人类的含情眼。氤氲水雾,咬住唇, 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土堆里。

章节目录


怪物们的爱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明月满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月满枝并收藏怪物们的爱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