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的那首该死的俳句,是的,她给我看过,还觉得自己写得非常漂亮,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判决是死亡?到底要表达什么?她读给我听的时候沾沾自喜,但对我来讲,跟读了一本洗衣机使用手册没什么区别。”
    奇怪的是,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即使在心情不好时(就像现在这样),仍然显得非常轻松愉快。他戴着墨镜,梳着整齐的马尾,穿着白色衬衫,领口微敞。与家里相比,他的办公室装饰得没有那么奢华,是一个缺乏格调却很实用的套间,可能曾经属于一家按月租赁的管理公司,我猜他不常来办公室。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摆放着那台被洛夫蒂强行打开过的笔记本电脑。他坐在一张带软垫的皮椅上,椅子被坐得歪歪扭扭。他双手交叉叠放在脑后。
    “如果喷在墙上的那组数字是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干的,那一定是她。那组数字是什么?182?你真的以为我能记住吗?它完全有可能是别的诗。讲什么停车场里盛开的花朵,或者一只掉了毛的雀鹰,或者别的什么破诗。”
    “这首俳句是关于你的。”霍桑说。
    “是吗?”
    “阿基拉告诉过你。而且,无论如何你都能很容易记住这组数字。”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你提到过,你们是在你生日之后结的婚。二月十八号。”霍桑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二月十八,18/2。”
    我应该亲自看过这个日期。洛克伍德提到结婚日期时,我也在场,甚至还做了笔记。不过,这次我又没能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听着!”洛克伍德无望地挥了挥双手,“这段婚姻就是一场血腥的灾难,我已经和你们说过——”
    “这是你第二段以灾难告终的婚姻,”霍桑打断道,“你的第一任妻子,斯蒂芬妮·布鲁克——”
    “不要把她牵扯进来!”洛克伍德面红耳赤地说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太过分了。你们和那些报道这件事的垃圾记者一样坏。斯蒂芬妮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曾经有段时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但她的生活习惯很糟糕。她酗酒、吸毒,最后死在了巴巴多斯。但事情发生时我根本不在船上,这是一起悲惨的事故。也许就像他们说的,她自杀了。我不知道。你把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管怎么说,这都和发生在理查德身上的事没有一点关系。”
    “只是这两起案件,你都牵涉其中。”
    “我当时离理查德很远。”
    “你在海格特,不太远。”
    洛克伍德犹豫了一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我在海格特。”
    “和戴维娜·理查森在一起。”
    洛克伍德大声叹了一口气:“是的,我告诉过你……我出去喝了一杯。”
    “只是喝酒?”
    “我不明白你想暗示什么。”
    “那么我问得直白一点,洛克伍德先生。你和理查森夫人上床了吗?”
    “这是一个非常无礼的问题。只因为你是个警探,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前警探,就有权调查我的私生活吗?”
    霍桑有点不耐烦。“这是一个非是即否的问题,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上不上床有什么区别吗?”
    “这能让我知道理查森夫人是否会为了保护你而撒谎。”霍桑停顿了一下,“或者,反过来。”
    洛克伍德思考了一会儿,并不太久。“好吧,该死的。是的,我们在一起已经有段时间了。”
    “那时你还没离婚?”
    “是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可能会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但你忘记了,她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年人:她的儿子,科林。显然,当他在家时,我们无法亲热。而我也无法将她带回爱德华兹广场的家里,阿基拉住在那里。她的鼻子像猎犬一样,房子里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会发现。所以,我们去了酒店。我不介意去酒店,只是觉得有点难堪。”
    “阿基拉发现你有外遇了吗?”
    “没有。”
    “理查德·普莱斯知道吗?你告诉过他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理查德·普莱斯?你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写进表格里,然后广而告之?没有人知道。”
    “现在你单身了,她会搬进来吗?”
    洛克伍德大笑起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戴维娜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很适合做情人。但是我不可能再次跳入火坑。我的第一次婚姻……我刚才告诉你了,是一场悲剧。第二次是一场闹剧。我这辈子已经受够戏剧性的展开了。”
    洛克伍德开始不耐烦了,他变得很情绪化,就像打开了开关。“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他说,“所以,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
    “事实上,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霍桑并不着急离开,“那个潜入你办公室的人……”
    “怎么了?”
    “我们找到他了。”
    事到如今,洛克伍德已经学会不相信霍桑了,特别是在他显得很好说话的时候。“是谁?”
    “他叫莱昂纳德·平克曼[1],是一位私家侦探。你也许有兴趣听听他为理查德·普莱斯效力的事情。”
    “你说什么?他为理查德工作?”
    “你送给过普莱斯先生一瓶红酒,对吗?”
    “我之前告诉过你了。”
    “当然,你也知道普莱斯先生是被人用那瓶酒打死的,重击致死。”
    洛克伍德惊呆了,他接待我们时的轻松愉快已经荡然无存。“你的意思是同一瓶酒吗?”
    “是瓶一九八二年的波亚克拉菲古堡红葡萄酒。”霍桑还记得那瓶酒的商标和日期,对此,我并不奇怪。
    “是的,是我给他的。”洛克伍德说完停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人讲话,意识到大家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理查德官司打得很好,我想表达感谢。当然,我也支付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费用。但是,跟阿基拉和解显然帮我省下了一笔钱,我只是想谢谢他。”
    “用一瓶两千英镑的酒表达谢意?”
    “我有很多酒。”
    “具体有多少瓶?”
    “什么意思?”
    “你把酒都存放在威尔特郡科舍姆的一家叫屋大维的公司里。你到底有多少瓶酒?”
    洛克伍德慢慢地露出了一个不爽的微笑。“你是不是很闲,霍桑先生?”
    霍桑等着他回答。
    “我收藏的主要是法国葡萄酒和香槟,市值约为二百五十万英镑。你可能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说明这件事。显然,可怜的理查德也是担心这一点,如果是他派人来潜入我的办公室调查……我得说,这很不道德!
    “我之所以没有说明,是因为这些酒是我的一家公司购买的。但这家公司已经不属于我了,因为我用它做抵押,换取了一笔巨额贷款——为我在巴特西的一个住宅开发项目。一切都很简单,如果理查德问我,我会很乐意告诉他。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完全不知道他会担心此事。他什么也没跟我提过。”洛克伍德把手放在桌子上,掌心朝下,“还有什么事吗?”
    这时,霍桑起身,我也随之站起来。“你帮了大忙,洛克伍德先生。”
    “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荣幸。”洛克伍德仔细斟酌着用词。
    霍桑抬腿向门口走去,然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在八点十五分离开戴维娜·理查森的家,你怎么能确定是八点十五分?”
    “我应该是看了手表。”
    “厨房里有钟表。”
    “我们当时不在厨房,在她的卧室。我穿上衣服就离开了。也许她提到过时间。我真的记不清了。”
    霍桑微笑着说道:“谢谢。”
    阿德里安·洛克伍德说到他的手表时,伸出手炫耀了一下腕上的劳力士,正是这个动作出卖了他。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一点绿色的油漆,不是在手表上,而是在他衬衫的袖口上,非常小的一点绿色油漆,有一半被袖扣遮住了。
    我很清楚那种绿色是什么。这是戴维娜从英国珐柏油漆里选的颜料,它有一个奇特的名字。
    绿色烟雾。
    就是这个名字。
    * * *
    当天晚上,我和吉尔同时到家,她因拍摄现场的问题而垂头丧气,另一个拍摄场景也没有落实。我们现在比原计划晚了整整两天。似乎一切都不顺利。
    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餐,其实也不能称之为晚餐。吉尔吃了一份沙拉,一罐金枪鱼。我翻遍了冰箱只找到一瓶香槟,那是我的书进排行榜前十的时候,出版社送给我的。还有两枚鸡蛋。我炒了鸡蛋,就着瑞维他饼干吃,因为没有面包了。
    “你今天怎么样?”吉尔问道。
    “挺好的。”
    “改完稿子了吗?”
    “今天晚上就能完成了。”
    晚饭过后,我们两个开始工作,这是常态。我们共用一间书房,常常并肩工作到深夜。吉尔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比我还努力的人。她经营公司、监制影片、安排社交,还做家务。事实上,我们是在广告公司工作时相识的,她是客户总监,我做广告文案。认识我两天后,她(强烈要求)转去了公司的其他部门。我们不知怎么的就开始谈恋爱,二十五年后,依然在一起。我为她写过四个剧本:《战地神探》《正义与否》《碰撞》《威胁》。她是我的第一位读者,甚至早于希尔达·斯塔克。把她写成我书里的角色好像有点奇怪。事实上,她也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变成角色。然而,事实就是,她是我生命中的主角。
    “你又和那个侦探一起工作了,是不是?”我们吃饭时,她问道。
    “是的。”我不想让她知道,但我从不对她说谎。她能看穿我。
    “这是件好事吗?”
    “不算是,但是我和他签了三本书的合同,案子也快解决了。”我有点内疚,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剧本。我继续说道:“无论如何都该结案了,霍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霍桑没说太多,但我看得出来,他身上有一种很野性的东西。他越是接近真相,你就越能从他的眼睛里、坐姿和神态上看出来。他就像一只叼着骨头的狗。与阿德里安·洛克伍德见完面后,我本想和他喝一杯,但他迫不及待地回家了。我可以想象,他正坐在桌旁,拼装他的“西域海王”[2],就像他在侦破罪案时那样,对细节如饥似渴。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她问。
    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问题。我确信现在这个谜底已经很清楚了。我一直都希望自己可以比霍桑更早找出凶手,但我离成功还差得远。这真的很不公平。如果我对本书的最后一章,也就是书的核心诡计毫无头绪,还怎么能称自己为作者呢?
    “我不知道,”我坦诚道,然后又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现在还不知道。”
    晚餐后,我去了书房。书房是吉尔在公寓顶层为我建造的,大约十五米长,非常狭窄,从这里可以看到老贝利法院和圣保罗大教堂。当时,一座后来被称作碎片大厦的新楼拔地而起,给天空增添了一抹银色,也完全改变了我的视野。我坐在书桌前,凝视着夜空。虽然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但我现在没有心情写剧本。我只好拿出一个记事本,开始思考案件。
    如果霍桑能解决案子,那么我也可以,我和他一样聪明。答案就在我前面,我最后再梳理一次。
    阿德里安·洛克伍德。
    他是嫌疑最大的人。不管他自己怎么说,他很可能已经知道普莱斯调查他秘密藏酒一事,结果可能会推翻其离婚判决。
    阿基拉·安诺说他脾气暴躁。他的第一任妻子已经去世。然后是我在他衬衫上看到的绿色油漆斑点。那是和犯罪现场墙上的数字一样的绿色吗?如果是,这意味着犯罪现场的数字是他写的,尽管我不太明白原因。
    问题是在案件发生时,他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当时和他在一起的人是……
    戴维娜·理查森。
    她不太可能把丈夫在长路洞的死归咎于普莱斯。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且自那以后,普莱斯一直资助她。并且,不管怎么说,格雷戈里·泰勒已经承担了责任。
    但是她和洛克伍德是情人。普莱斯的丈夫斯蒂芬·斯宾塞是怎么说的来着?普莱斯已经厌倦了她。她快把普莱斯榨干了。假设普莱斯切断了与她的经济往来,会让她因暴怒而产生杀意吗?她还可能和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共谋,因为他也有杀人动机。他们可能一起谋划了杀人案。
    阿基拉·安诺。
    她仍然是我的主要怀疑对象,排在她的前夫阿德里安·洛克伍德之后。她在餐厅的威胁是事件的开端,并且她写过一首暗示谋杀的俳句——即便她坚持说那是写给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的。我认为,她会因复仇心切去杀掉普莱斯,把182这组数字涂在墙上也不足为奇。这让我想起了日本那种带有文字的壁画,在现场留下文字信息,这很像她的行事风格。但是,她也有不在场证明。
    道恩·亚当斯。
    两位离婚女士都被理查德·普莱斯这位巧舌如簧的律师羞辱过,因而怀恨在心。更重要的是,如果理查德发现马克·贝拉多纳和“末日世界”系列的真相,很可能会把她们都毁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在犯罪现场写下一些信息,留下痕迹,是种很文艺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道恩和阿基拉与阿德里安和戴维娜的情况一样,这两人都有着相似的目标。她们有可能是共谋。
    斯蒂芬·斯宾塞。
    我认为他不是凶手,但也不能完全将其排除。他谎称事发当天去探望母亲,还隐瞒了出轨的事实。斯蒂芬·斯宾塞对婚姻不忠,理查德·普莱斯知道这件事,并在梅斯菲尔德·普莱斯·腾博律师事务所和一位合伙人商量过变更遗嘱。如果斯宾塞面临失去婚姻、房子和遗产的窘境,他当然有最直接的杀人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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