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阙打断了他,道:“别说话了。”
    慕长宁慢慢捏紧勺子,垂下了眼帘。
    感知到所有人对自己未言的责备,慕长宁抿唇起身,朝云青禾跪下,请罪的话语脱口而出:“是影三失言,请夫人责罚。”
    除了纪连阙,两人面上俱是震惊与愕然。
    尽管慕少秋从纪连阙口中大致了解到慕长宁过去的十八年,但真正看到自己儿子如此卑微如此没有地位地请求责罚时,那一点微不可计的不悦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青禾惊得止住了眼泪,那张与慕长宁一样恬淡柔和的面庞满是不可置信,她重复道:“影、影三?”
    为了不让病中的云青禾忧思更甚,慕少秋和纪连阙齐齐对她撒了谎,只说慕长宁被一富商捡回,养育成人。
    纪连阙内心叫苦不迭,连连给慕少秋打眼色,连哄带骗地把云青禾带出了房外。
    房门被风带上,室内仅存沉寂。
    慕长宁依旧跪着,左手无意识地攥着腕间的红绳。
    手上的药纱早就取下,已然开始的淬血让他的伤势好了大半。
    从他回到慕家,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甚至其中的多数,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慕家的所有人都围着他,看着他的脸色。
    可越是这样,慕长宁内心的不安与自卑更不断地扩大。
    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只需要服从的影子,一个甚至不能在人前光明正大出现的影子。
    而在慕家的一切,让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像一个被扒了皮的人偶,又或是那些在大街上游荡的老鼠,被刻意放在阳光下,衣不蔽体,狼狈不堪。
    莲子羹不断飘出香气。
    慕长宁膝行到案前,已经凉了的莲子在嘴里回味出苦涩。
    他没有感受过正常的亲情,对于父亲和母亲的认知完全来源与秦霜平和陆正勉。
    在他的印象中,天下所有父亲和母亲都是像他们两个那般,偏心而不讲理。
    可慕少秋和云青禾给他的感觉,却又不是如此。
    是温暖的,是包容的。
    慕长宁有些焦躁。
    他像是误入灯罩下的飞蛾一般,以往的认知在处处碰壁,让他无措又茫然。
    “少阁主。”
    慕长宁摩挲着那颗暖玉,贴在脸颊上,喃喃着求助:“三三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青禾回去后逼问了两人实情,心痛难当,大哭了一场。
    而后,不管两人劝阻,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说什么也要给儿子做晚膳。
    晚膳时分,纪连阙一把推开门,拉着慕长宁就来到了前厅,把他按到桌前坐下。
    “哎呀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人多还能多吃几个菜呢。”
    纪连阙指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式,道:“这些都是伯母给你做的诶,我来蹭饭那么多次,都没吃到过一次,这回可算是沾了光了。”
    慕长宁想着上午的事,有些拘谨,也有些不自在,不敢多说什么,只胡乱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他偷偷地打量着云青禾。
    云青禾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还肿着,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匆忙别开脸。
    慕长宁以为云青禾仍在生他的气,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腕,下意识地就责怪自己。
    他年纪小,藏不住事,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将他出卖了。
    “喏,吃这个,好吃!”
    纪连阙夹起一块色泽鲜艳的东坡肉,放到了慕长宁的碗里,笑嘻嘻道:“快点吃,不然就都是我的了。”
    慕长宁看着碗里的肉,愈发忐忑。
    云青禾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朝他碗里夹了一块:“我听连阙说,你好甜,便做了几种甜口的菜式。这东坡肉,先是用冰糖腌过,再炖的,吃起来应当不错,你尝尝看?”
    慕长宁攥着筷子,夹起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炖了许久的肉入口即化,软嫩鲜香,还带着冰糖的回甘。
    他看着云青禾眼里的期待,道:“很、很好吃,谢谢——”
    云青禾笑意深深,露出颊边的梨涡,欣喜道:“长宁喜欢就好,再来尝尝这个,橘片杏仁糕。”
    筷子毫无芥蒂地伸到自己碗里。
    慕长宁嗅着明黄糕点上的橘子香气,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
    他放下筷子,望着云青禾,认真道:“谢谢母亲。”
    云青禾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边笑着,一边抬手擦去眼泪,道:“孩子,你无需对我言谢,永远。”
    第57章 拜师
    舒云垂天幕,晴夜载星河。
    通常晚膳过后,慕长宁就会独自一人,往院子里走去。
    他的院子名为遥竹院,坐北朝南,方位极佳。
    遥竹院宽敞亮丽,景观极为秀美。
    院子两旁的石墙边是丛生的翠竹,微风拂过,翠绿的竹叶在灰白的石墙上沙沙作响。
    左侧假山高处建有一亭子,亭子的正中央用鎏金的行书写着“青阁”二字。
    慕长宁最爱此地,每天都要站在亭中眺望。
    青阁建在假山上,侧斜而上。四周开阔通畅,清风徐徐,抬眼就能看到满熠的星子。
    耳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慕长宁武功虽废了一半,但警觉尚在,连忙侧身,却仍是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拍到了左肩。
    他猛地转头,慕少秋的脸却从右边探来。
    “儿子!吓到了吧哈哈哈!”
    慕长宁:“……”
    这位真的不是纪连阙的爹吗。
    “怎么不说话,吓呆了吗,不至于吧。”慕少秋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慕长宁一个头两个大。
    “父亲,这么晚了,有事吗?”
    “有事啊,很重要的事。”
    慕少秋一屁股坐下,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个食盒,道:“瞧你今晚吃得少,青禾又给你做了一些糕点,要我送来给她的宝贝儿子。”
    他将食盒打开,拿出了一盘红白相间的荔枝糯米丸子和一碟清香怡人的玫瑰糕,抽出食盒上层的隔板,在最底下拿出了一碗牛乳茶。
    “别发呆了,快来尝尝。”
    荔枝清甜,配上软糯的糯米,唇齿留香;玫瑰糕入口即化,口感细腻;牛乳茶醇厚,清甜解腻,入喉暖胃。
    慕少秋看慕长宁捧着碗,爱不释手地喝着牛乳茶,眼角的皱纹都笑在了一起:“好喝么。”
    慕长宁刚一点头,白瓷碗就被一把抢走:“行了,那你喝两口就行了,剩下的给我。”
    慕少秋嘀嘀咕咕道:“青禾都没给我做过牛乳茶呢。”
    慕长宁盯着那碗一口气见底的牛乳茶,磨了磨牙。
    “学老鼠叫干什么。”
    慕少秋放下碗,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说起来,这几日你也见了不少四家中人,对四家都了解清楚了吗?”
    慕长宁点了点头:“是纪家、慕家、谢家和晏家。”
    慕少秋笑意深深:“别看连阙一副不靠谱的样子,他可与抚顺候辛怀璋分管着兵权,统领中川,朝堂上的事,他最清楚不过。”
    “谢家掌管商会,大到商行,小到摊贩,若谢家不点头,一文钱也别想进袋。”
    “晏家把控着太学。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德高望重的清流之士。天下学子的动向与言辞,都在晏家的一念之间。晏家独子,晏修竹,与你谢家姐姐,谢淮意,是夫妻。”
    士农工商,四家几乎囊括在内。
    慕长宁听着,暗暗心惊。
    “本来慕家是要屹立江湖之上的,不过,嘿嘿,没事,现在也来得及。”
    还没等慕长宁反应过来,慕少秋已然双指成剑,在他手臂上一划。
    鲜血肆意流淌,好一会儿才缓缓止住。
    慕少秋皱着眉头,道:“你之前受伤太多,血脉过于稀薄,仅仅是淬血还不够让血脉觉醒。”
    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儿子,想变强吗?”
    慕长宁无暇,也无需去分辨他笑容里的含义,直起身子道:“想。”
    只有变强,才能保护少阁主,才有机会与少阁主并肩。
    “好说。”
    慕少秋拍着胸脯道:“为父告诉你个高招。”
    次日清晨,两人来到了慕家宗堂前。
    慕长宁认得这个地方。
    宗堂里坐镇着一位被称为尊者的老人。
    老人内力雄厚,深不可测。自己的淬血,和伤处的复原,就是多亏了尊者的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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