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只等王府的仆役开始院子里在点火。
    等待的间隙里,苏栖禾干脆走出门,第一次绕着王府转了一圈。
    反正这也是江寻澈亲口允许过的。
    她第一次知道秦王府坐落在一条颇有古韵的街道上,路上石板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就是最普通、最卑微的那种野草。
    时令已是深秋,迫于苦寒,它们大部分都蔫头耷脑,颜色也变成历经沧桑的深绿和黄绿,不复曾经的风华正茂。
    但是,等到来年春天,小草肯定会再次萌发新芽。
    等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站在这条街道上,理应会有一条嫩绿色的路从脚下延展开来。
    不过,她肯定是看不到了。
    苏栖禾对自己说,没关系。
    发自内心地讲,单是站在这条地处京城核心、紧邻王府和皇城的街上,就已经是过去的她不敢想象的了。
    而遇见江寻澈,虽然带给她了很多的痛苦,但无可否认,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机遇。
    她很懂得知足。
    今夜过后,一切往事成空,也不会再留有遗憾。
    绕了一圈又回到正门,刚好看见院子里开始燃起火光。
    一团橘色的、跳跃的火焰,划破了浓墨色的夜幕,点亮了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江寻澈正走在新的宫殿里过目装潢。
    正厅摆放了一座华丽的烛台,点燃的蜡烛火焰非常明亮,映入眼帘时,他却突然感觉右眼皮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显昭彰。
    他脚下一顿,无声无息地回过头,朝着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风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摇头,压下心里的胡思乱想,“无事。”
    其实除了不敢碰尖锐刀刃、不敢饮酒之外,童年生活还给苏栖禾留下过另一个毕生的心里阴影:
    她怕火,从小到大,一直都怕。
    在苏栖禾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她坐在小屋门口抱着一本书在读,街上
    佚?
    有人在放爆竹,火星四溅,正好有一颗倒霉地落在她摊开的书上。
    纸是最易燃的东西。
    几乎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那本书上就猛地绽开一朵金红色的花,带着焦黑的花边,须臾之间就将文字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爱惜字纸,硬是不肯将书脱手。
    所以最后不仅没保住书,自己的手指还被烫伤,疼了很久,从此不敢生火。
    但是眼下她要拿火烧掉的,就是写满字的纸页心理阴影的根源。
    苏栖禾勾起唇角,笑容苦涩而悲凉。
    她拢共就只有这三样东西是害怕的,然而在遇见江寻澈的一个月里全都碰了个遍。
    高攀地说一句,真是孽缘。
    趁着仆役转身回屋去拿其他资料的功夫,她从自己整理好的书桌上抽了一页,缓步走到院中,将纸的另一端伸进火里。
    火苗跳跃着,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扑到手指上来。
    她的手在颤抖,连带着那张纸片也窸窸窣窣地抖动,但没有收回。
    写满簪花小楷的稿子逐渐被烧得扭曲,最先引燃的部分已经焦黑如炭。
    借着火光,苏栖禾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日期是八月十九。
    没想到,自己只是从两沓随笔里随手抽了一页,竟然都能精准无比地抽中她写的第一篇关于江寻澈的文章。
    大概是连上苍都在叹息着说,此情该绝。
    所以还是都烧掉吧,从此她就不会再喜欢殿下了。
    相识一场,恩情皆尽,接下来就要尘归尘,土归土。
    她该回到自己真正属于的地方去。
    在第一张纸烧得正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火苗,赶回了自己的房间,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到了书桌上。
    桌上是她整齐摆好的其他稿子,全是最易燃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烧起来,火势飞速蔓延。
    屋内浓烟滚滚,眼睛几乎被烟熏得睁不开。
    但她却强迫自己站在桌前,睁大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文字葬身于此。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
    等到整张书桌都成了一团巨大的火苗时,苏栖禾拿起包袱,准备离开。
    她会记得走之前朝院子里扔一块小石子,吸引那个仆役的注意力,从而及时发现火情。
    等到众人前来救火的时候,肯定也会用上她预先准备在门口的两缸水。
    这样大概就不会连累王府的其他东西了,只烧掉她的那个小屋子就好。反正等她走了,江寻澈肯定也不会再用那个房间。
    临走前,苏栖禾找来一小杯酒,笔直地站在院中,面朝皇宫的方向举起杯。
    遥敬秦王江寻澈,她曾经爱慕过的贵人。愿他前路顺遂,如愿以偿。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没有喝,她将所有酒液悉数浇在了火焰之上。
    透明的液体燃烧起来,泛出蓝幽幽的冷光。
    冥冥之中的感应作祟,江寻澈猛然回过头。
    视线穿过几重宫廷,远远看见秦王府的方向有几点火光。
    “今晚在烧什么?”
    “回殿下,应该在院子中央焚烧没有用的老账本和资料,这样就不用搬进来了。”
    前面出现一座小楼,王爷径直走上去,爬了三级楼梯,站高一点再往远处看,低声说:“不止是。”
    南风看了一眼,也觉出不对劲:“确实,按理来说只生一个小火堆,然后把废纸一点一点投进去就行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火苗。”
    “难道那个仆役偷懒,把所有资料一口气点着了?殿下,要我回去看看么?”
    江寻澈皱着眉,始终望向那个方向,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而是问:“苏栖禾呢?”
    “回殿下,她应该在偏殿”
    南风还没说完,只听王爷打断道:“这边没有什么要看的了。”
    “回府吧。”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命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是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太过诡谲难耐,挤压了他惯有的从容定力。
    车夫卯足劲驾驶,骏马开始飞跑。因为速度过快,车轮每压过一次街道的砖石缝隙,都会颠簸一下。
    每颠簸一下,江寻澈的心就毫无来由地跟着揪紧一分。
    车窗是打开的,有夜风灌进来,拍打在他的额角,带来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火焰的热度。
    还有一小片黑色的物什,仿佛认准了他似地,顺着风,飘飘荡荡地朝他飞来,精准地落定在王爷的掌心,然后扑腾两下,不动了。
    像一只罕见的纯黑的蝴蝶,已经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江寻澈定睛一看,原来那碎片是被烧焦成黑炭的纸页,有一个边角没有燃烧彻底,漏出半边字迹。
    是好看的簪花小楷,哪怕被灼烧得扭曲,依旧能看出清秀的风骨。
    只有一个人能把字写成这样。
    秦王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
    果然预感是对的,王府里那火,烧的不只有无用的东西。
    马车终于停进院子,他下车的时候,因为要捏紧手中的碎片而差点摔了一下,好在眼下并没有人发现。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大火吞没的那间小屋。
    是苏栖禾的房间。
    南风大喊着叫人救火,大家一拥而上,这才发现门口两个水缸都被人预先填满了水,刚好可以派上大用。
    江寻澈站在火场前,只见那小屋的房门都被吞没,里面是一片热浪的海洋,煊赫沸腾,火光冲天。
    理智告诉他,这种程度的失火,里面什么都不会剩。
    而现在正确的处理方法是转身回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指挥众人把火扑灭,然后再来调查。
    但不知为何,他站在原地,表情木然地多看了两眼,忘记了后退。
    热风中衣袍猎猎,火舌蔓延过来,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猛地收回手,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身,后撤了两步,低头去看,指尖多了一道殷红的烧灼痕迹。
    理论上会很疼,但江寻澈无所谓地摸了一下,觉得比起这点烧伤,还是压在心底的莫名的窒息感更让他难受。
    多亏了苏栖禾预先准备好的水,不到半夜,火就全部扑灭。
    等到耳边响起清越鸟鸣,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归置完毕,接下来就是事后处理了。
    南风和管家安排了其他人的休息和轮班,并肩走过来汇报。
    而江寻澈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边抚摸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碎片,一边径直问:“人呢?”
    小伙子深吸一口气:“没有找到人。”
    准确来说,是没有找到尸体。
    “但是结合那个生火仆役的证词,还有提前备好的水缸,我觉得......”
    “你觉得,应该是她自己放完火,然后离开了。”
    江寻澈补上随侍不敢直言的话,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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