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时候,就看着贺阳,眼睛里带着期颐和包容,贺阳被他瞧得心头一动,就低下头去了,对面的阿姨就笑,“还害羞了呢。”
    这一路上十几个小时好容易下了车,贺阳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好在朱成功早跟农场的人联系过了,朱骜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带着贺阳就直接找到了农场的车。两个人先在车上就东倒西歪的睡着了,等着进了农场,下车的时候,贺阳还朦朦胧胧的呢,就瞧见一个身影扑了过来。
    朱骜就把扑过来的人抱住了。贺阳只能听见声音,有些缓慢而迟钝的,叫着,“豆豆。”他叫一声朱骜就答应一声,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豆豆”“哎”两个人却玩得不亦乐乎,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结束游戏。
    朱骜这时候才抬起头说,“大哥,这是阳阳。”朱铭就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贺阳看到了他的长相。他长得跟朱成功和韩金茹完全不一样,身材矮矮的,胖胖的,脑袋圆圆的,大大的,有些愣头愣脑的样子,用一种近乎赤;裸的眼神看着你。
    他张嘴,缓慢而不敢确信地说了句,“阳阳。”
    朱骜就奖励似得说,“大哥好厉害,一遍就记住了。”朱铭就摸着头高兴了。朱骜然后教给他,“阳阳是弟弟,跟我一样,大哥以后要对他好,跟豆豆一样。”
    然后贺阳就看见,憨傻憨傻的朱铭笑了,他扯着比他一进高大了太多的朱骜的手说,“看……看菜园。”朱骜就被拉走了。
    那天明明已经很累了,可他们仍旧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被兴奋的朱铭扯着看他的劳动成果,从菜园到养殖基地,最后到朱铭住的房间。
    那是间朝阳的卧室,里面有着两个铺位,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一进去,朱铭就指着窗台上一盆正在爆开的太阳花说,“我……我种的。喜欢。”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是用五颜六色的笔画的一团团的形状。他特别高兴的又小心翼翼的将纸递给了朱骜,“你,”他点点其中一团颜色,“爸爸,”他又点了点一团,然后是妈妈,然后是他自己。
    贺阳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朱铭怕是想起了朱骜的话,他笨拙的用手抓起桌子上的画笔,在上面又涂鸦了一个红色——那是贺阳今天穿的t恤的颜色,冲着贺阳咧开了厚厚的嘴唇,傻笑着说,“阳阳。”
    贺阳原本是抽离在他们的互动之外的,只这一句话,他就陷了进去。
    怕是因为有朱骜的存在,朱铭对贺阳特别的好,因为朱骜强调过他是弟弟了,还经常会送给他一些诸如小花小草小虫子的礼物,贺阳只能统统笑纳。朱铭最喜欢的,莫过于他们拿来的视频了,他让朱骜把视频给他传到了手机了,他的手机拴了根绳子常年挂在胸前,所以可以随时随地的看。
    贺阳一天起码能瞧着他对着视频笑个七八次,每次播到朱骜握着小狗狗的爪子说,“你给我起个名字吧。”朱铭就傻兮兮地叫,“大虎子,大虎子。”这是他给小狗起的名。
    这里的环境也好,处于郊区,山清水秀无人烟,偌大的农场只有五个工作人员,十五名孩子,还有他们两个客人。朱家夫妇试图让三个孩子在这里重新建立友谊,所以压根不催他们回去,而贺大海只当朱骜去参加夏令营了,除了偶尔电话呱造,也影响不了什么。
    所以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时间,贺阳每天跟着朱铭去劳作,去玩耍,陪着他拿着手机四处拍拍拍,然后把照片发给朱家夫妇看。还会被朱骜拎着用平板看大盘,听着他讲买进卖出,甚至自己也开了个账户,只是每天都会被朱骜笑嘻嘻的骂笨。
    但即便这样,他每天都过得异常的愉快,贺阳并非是个坏孩子。他所有的愤慨,其实都来自于家长的不公正,他对朱骜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彻底的嫉妒,所以,当远离了那个让人窒息的环境,他心态反而平衡了下来,甚至夜里也终于能睡踏实了。
    当然,他们最爱的还是去河里洗澡。在农场边上有一条挺清澈的小河,一点污染都没有,最深的地方,也就一米五深,可以放心的带着朱铭去。他们在每天傍晚的时候,都会跑到河边打个水仗,凉快一下——南方的天气实在是太闷热了,这几乎算是他们最舒坦的时候了。
    在这里,贺阳与朱骜从互相不太习惯的穿着裤衩各自泡各自的,然后到可以坦然面对对方,再到陪着朱铭泼水玩耍,再到朱骜可以一把将毛巾扔给贺阳,不要脸的说,“给我搓搓背,靠,居然没有卖澡巾的,用毛巾压根使不上劲儿。”
    贺阳就趁机拿着毛巾拍着水面去撩他,朱骜瞧他那股子挑事儿的劲儿就笑了,直接扑了过去,贺阳的游泳原本就没正规学过,是小时候跟着吴文才他们去水坑学的狗刨,几乎没跑两步,就被朱骜摁住了。
    那天太阳下的有点晚,天空亮得很,朱铭穿着大裤衩子在岸边逮蚂蚱,夕阳照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也同样照的贺阳越发好看。朱骜看着他满脸水珠的样子,忍不住的就愣了一下,然后他哑着嗓子叫了声阳阳。
    贺阳想要推开,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朱骜的脸慢慢的靠了过来,他带着水汽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贺阳忍不住的心砰砰直跳。
    他们毕竟曾经相互喜欢过,那段被终止的感情,最终又在朱骜细心呵护的下发酵,贺阳想,闭上眼的那一刻想,放纵一下吧,无论为了什么目的。
    这时候,已经是八月底,他们要带着朱铭回南城了,这时候,谁能想到后面的事儿呢。
    第60章
    八月底的时候,韩金茹就和朱成功一起,飞到了这座南方的小城。
    朱铭已经在这里呆满了一年,不但学会了生活自理,还能够熟练的去种花种菜,老师们也认为他可以“出师”了。原本想省事的话,直接让朱骜和贺阳将他带回去就可以,可朱成功夫妇对这一年没有时时刻刻陪伴在朱铭身边已经很愧疚了,怎么可能假他人之手?
    不过,他们来的消息,并没有提前跟三个孩子说,农场离着飞机场太远了,如果专门去接,这南方的大热天多受罪!
    所以,他们到达的时候,贺阳他们三个还不知道呢,他们像往常一样,刚刚从花房里出来,大呼小叫的,以朱铭打头,贺阳第二,朱骜殿后的顺序,迅速奔向了后山的小河。
    然后朱铭第一个将自己扒了个精光,严格遵守贺阳交给他的动作,把屁股撅起来后,啪叽一下跳了进去,贺阳和朱骜还算矜持,利落脱了衣服后,光着脊梁穿着大裤衩子砸进去的,水里顿时发出巨大的噗通声。
    从朱铭每日发给他们的讯息——都是朱骜编制的——知道他们行踪,而等在这里还准备给他们点惊喜的朱成功夫妇,顿时就愣在那儿了。在他们的印象里,朱铭倒是个孩子样儿,可贺阳不该是斯斯文文的吗?朱骜不该是一脸严肃的吗?
    瞧着小河里扑通的三个儿子,尤其是贺阳和联合着朱铭去欺负朱骜,饶是韩金茹在惊讶之后都忍不住笑了,她有些感叹地说,“他们这样可真好。”
    朱成功也回过神来,拍拍老妻的肩膀,“所以我说,有时候咱们不要去多管,让他们自由相处,会慢慢变好的。阳阳是懂事的孩子,他对我们心有怨念,那是我们当初做的太不对了,没有想到他。可你看,如果他真讨厌豆豆,会又跟豆豆一起玩吗?他不是讨厌豆豆,他是讨厌我们和贺大海一家附着在豆豆身上的情感,他是觉得跟豆豆比,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叹气说,“贺大海毕竟只是养父,终究是我们做亲生父母的,亏待了他。”
    韩金茹有些难受的擦了擦眼睛,感情这事儿原本就是越来越亲的,贺阳又是她亲儿子,可如何不疼呢。她点点头,“这事儿是我原先错了,等他们回去,我一定一视同仁。”
    朱成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点点头远远看着三个儿子,“瞧着好像都黑了不少。”
    韩金茹一听这个,也去看了看,就看见贺阳趴在朱骜背上,让他背着自己去追朱铭,朱骜游泳那是经过专业人员指点的,朱铭动作又慢,即便背着个人,也把朱铭吓得不得了,连连往前窜,小河里一片欢快。
    这么一看,朱骜倒是真黑了不少,他原本从小就练功夫,只是因为白,看不出那么多肌肉轮廓,这么一黑点,倒是显壮了。倒是贺阳,白的跟白瓷似得,一丁点都没见黑。她就笑了,“阳阳随你,当时摆摊子,我都晒成什么样了,你半点都没黑。”
    朱成功听了也得意,儿子随他他当然高兴了。韩金茹就问他,“这样我是不过去了,省得他们不得劲,你要不要下去?”朱成功也立马摇了摇头,“算了,让他们玩会儿,咱们做饭去吧。”
    等着朱骜他们几个,甩着半干的头发,回了宿舍的时候,就瞧见了在客厅等着他们的朱成功夫妇。朱铭平时什么反应都慢,可这一刻却是最快的,他立刻叫了声,“妈妈。”
    韩金茹那泪水啊,顿时就出来了。一把上前去抱住了大儿子,摸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朱铭的头顶问他,在这里吃得好吗,住的好吗?朱铭内里就是个六岁小孩,不管问什么,他都紧紧的抱着韩金茹,含着眼泪说想妈妈。那边顿时哭成一团。
    倒是朱成功去见了两个大儿子,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同,朱骜眼睛里充满了孺慕之情,嘴巴里吐出的确是“朱叔叔”三个字。而贺阳眼神里则有些平静,淡淡地叫了声“爸爸”。
    朱成功只能叹口气,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他们这些“施暴者”,在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后,会慢慢的改变,但那毕竟太容易了——他们毕竟是施与者,无论喜欢还是讨厌,所有的情感都是给别人的,伤害也是别人的,他们本身除了偶尔的内疚外,不会受到任何的惩罚。
    而承受者呢?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公平,这些在他心里都留下了创伤,他怎么可能跟没有记忆的人一样,只要你态度改变了,就立刻原谅你并且接受你了。
    他只能当做没事儿一样,往前走一步,站在了两个孩子的中间,伸手两个臂膀去一起拥抱他们,同样的,他在朱骜身上感到了立刻依偎过来的依恋,而在贺阳身上,虽然不至于是僵硬,但他没有任何的动作,不拒绝但也不靠近。
    晚上饭是朱成功夫妇回来准备好的,一家人坐在简陋的自制圆木桌上,围成一圈吃饭。饭菜也很简单,米是农庄种的,菜是农庄里自产的蔬菜,连猪都是自己养了杀的,唯一的一个大菜是小鸡炖蘑菇,也全部产自农庄。
    这才是朱家真正的团圆饭,纵然还有小小的不顺心,可连朱成功也忍不住激动起来,拿着温热的米酒连连举杯,一会儿说祝三个儿子健康长大,又要祝贺阳和朱骜考上好大学。一会儿又说祝贺朱铭会种花了种草了,还告诉他小鸡农场已经弄好了,连朱骜给他买的小狗都在那儿,等他过去给他起名字。把朱铭高兴地不得了,还跟他说了半天自己给小狗起名“大虎子”这事儿。
    饭到七成时,韩金茹终于冲着贺阳举起了杯子,她有些动情的说,“阳阳,妈妈敬你一杯,妈妈以前做错了,以后会好好改正的,时间还长着呢,你看妈妈怎么做好吗?”
    一家人除了朱铭,都在看着贺阳。贺阳从他们来后,又恢复了那种淡淡安静的姿态,可不得不说,韩金茹的这句话的确有些触动了他,他抬头看向韩金茹,她眼里带着水光,是满满的愧疚,贺阳又去看了一眼朱成功,看了一眼朱铭,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朱骜脸上,他期盼地冲着自己点点头。
    在这一刻,贺阳心里复杂的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能点点头,把酒杯端起来,跟韩金茹碰了一下,喝了下去。
    那天晚上,贺阳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机,却不知道已经走到了这部分的路,是否该不该接着做下去。他原先仿佛站在一块孤岛,身边都是孤寂的大海,那些发着光和热的岛屿,都与他那么远。可如今,他却发现,渐渐有陆地与他相连了,他是走上去,还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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