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荡漾的泉水,陌生模糊的脸孔隐约能看到几分熟悉的表情痕迹。
    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泉水里扭曲的倒影也跟着扯嘴角。
    真像做了一场毫无醒来希望的幻梦。
    抬头依旧看到安静的哈迪斯在旁边,如守护财宝的石门,不跟他说话就能体会他石化的风采。
    门明明是禁锢,她却再次清晰意识到自己心态上脆弱的依赖,她面对这个明媚生疏的世界的时候,第一眼的本能反应依旧是在寻找他位置。
    泊瑟芬闭了下眼睛,再这样下去,也许哪一天她真会心甘情愿待在冥府,成为依附在哈迪斯那份强迫而来的爱情上的挂件,所有生死存活都在赌哈迪斯的心情。
    泊瑟芬轻轻呼吸了两次,终于平息接近痉挛的情绪,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眼里的迷茫去了大半。
    她恢复正常地抬头对哈迪斯说:“我们是要来这里的市集换蔬果吗?”
    说完泊瑟芬拿起放在一边的花篮,若无其事地说:“你看,还是空的。”
    哈迪斯看了一眼她的篮子,最重要的麦种沉在叶下。他赶来阿提卡平原的这一路,已经将沿途所能看到的食用种子挖走。
    无花果的种子躺在花朵中,苹果与梨的种子挨着篮底,莴苣芦笋安静得毫不起眼。
    而其余的豆类种子正随着泊瑟芬的的动作而乱滚,有些滚到薄荷香菜中混着。
    主食、水果、调味都已经挖出了大半。
    因为都是种子,在小篮子里并不占重量跟地方,加上长得随意又肥硕的花叶一遮,篮子里就不见什么东西。
    哈迪斯看着一无所知的泊瑟芬,本想说部分实话,却因为察觉到她心情转换,而选择波澜不惊地回应:“我们去市集后就要回去,天也要黑了。”
    泊瑟芬没有迟疑地往前跑几步,“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快点。”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哈迪斯站在泉水边,弥漫的黑雾有一刻失控浸染了泉水,失它失去继续存活下去的资格,成为一口枯洞。
    他眼神有了然的睿智,又被立刻被凶残的掠夺欲取代。
    眼看泊瑟芬就要自己跑走,哈迪斯终于抬起脚步,如同她双脚的锁链那样跟随上去。
    太落后了。
    见惯了高楼大厦,各种便利工业设施的泊瑟芬看着破破烂烂的市集交换区,头疼地看着来自港口的外邦人与城外的农民讨价还价,猪跟狗在狂叫,麦子跟橄榄滚了一地。
    各种杂物堆积着,人的肤色跟外貌都各有不同。
    她身上已经没有哈迪斯的黑雾,失去了隐身的效果。哈迪斯将她变为模样普通的少女,而他也化为不起眼的本地人,带着她穿梭在人群里。
    泊瑟芬的小篮子里多了一些橄榄果跟葡萄干,是用她在冥府认字的闲暇时刻,认真捏的陶人跟杯子交换而来。
    是的,她跟在烘泥板的线条人后学的。
    它们捏泥板的手艺专业得跟机器一样,她勉强学了点技术就能捏出个二次元手办来。
    这些陶泥制品都被她扔在手绳上的小布袋里。
    除了这些东西,布袋里还有几块能当衣服的布料,能装酒或者喝水的浅底碗,偷塞进去的面包跟葡萄酒等杂七杂八的玩意。
    如果哈迪斯看到了,估计就能知道她蓄谋已久,想拔腿就跑心思。
    泊瑟芬再次摸了摸黄金鸟,镇定无比地对着哈迪斯问东问西,“你们是不是一个神管一个地方?”
    哈迪斯也不动声色牵住她的手,一根一根紧扣,如囚牢的铁条。
    “看神的神责,这里是雅典娜占据的地方,所有香火跟信仰的力量都归于她所有。”
    用的从她身上拿出来的橄榄本源种子,凝聚了所有阿提卡平原上的人类信仰,将喜爱战争的波塞冬赶回海里。
    而波塞冬也恶毒地诅咒了这个地方,永远都无法获得足够的水源。
    神跟神的战斗从来都是这么??直白,毫不掩饰,失败的神自然没有管理神责。
    泊瑟芬不懂这里的弯弯绕绕,只想找个话题拖延回去的时间,“你除了管理冥府,在地上有自己掌管的地方吗?”
    哈迪斯看了一眼远处高耸的女武神雕像,终于确定,橄榄种子藏在神像的头颅里,被信仰里包裹着,难怪一时瞒住他的眼睛。
    本来还想去拿葡萄的种子,现在也该回去了。
    他说:“大地没有我的位置,唯一信仰我的地方是赢了竞技会那个人间国王的国土。”
    泊瑟芬立刻拼命收刮那个阴森竞技会的回忆,那个拍起马屁砰砰响的国王,管理的是皮洛斯还是什么地方?
    以后千万绕道走。
    想到那个国王,她嘴也忍不住甜起来,“没事,你这么好以后会有更多的地方崇拜你的。”
    哈迪斯对她的敷衍依旧显得耐心十足,“大地非常排斥我,我们站立的地方是大地的躯干。如果有机会,翻滚的土地将会将我吞噬压制在泥土里,碾碎我的身体与骨头,让我与石块混在一起,不让我回到冥府。所有崇拜我的地区都会失去大地的庇佑,而随时有灭顶的灾难。”
    德墨忒尔的怨恨异常强大,能让沉睡的盖亚对他起了毁灭的杀意。
    泊瑟芬完全不知道他这么招人恨,哈迪斯管理冥府前是大闹天宫了吗?人怕死不待见他就算,神又不死,为什么也这么恨他呢?
    她都想替他鸣不平。
    可惜当事人一副这很正常的样子,反而泊瑟芬因为他的回答而烦躁得想跺脚。
    她想到回忆里,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哈迪斯,又看看现在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家寡人神,一口气简直憋得不上不下的。
    “那你千万别被发现,免得被压死……”泊瑟芬说到一半,反应回来哈迪斯不会死。
    如果被石头砸烂了粘不起来,还要永生永世清醒地感受这一切痛苦,死亡才是救赎吧。
    哈迪斯安静凝视她一会,才确定她是真的为他担心,禁锢的牵手动作也松懈开,担心抓红她的皮肤。
    泊瑟芬看到有人在卖芝麻,想起三头犬喜欢蜂蜜饼上的芝麻,刚要询问能不能用好看的盘子换一捧,就看到她站立的地方开始出现裂缝。
    裂缝一开始如蛛丝般细微,又骤然裂开扩大,脚下的实地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虽然她已经默认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但是这不按牌理出牌的海洋,跟无理取闹的大地,都让她理智的神经性摇摇欲坠。
    人群已经乱了,说着阿提卡方言的当地人跟来自半岛上的阿卡迪亚人,都惊恐地扔下粗重的货物,毫不犹豫往卫城的方向狂奔哭嚎而去。
    泊瑟芬勉强在各种尖叫中辨认出其中一种听得懂的语言,他们在大喊:“神发怒了,快去圣殿求庇佑。”
    哈迪斯牵着她的手却没有动,他随意看了一眼开始地震的地面,就看到了德墨忒尔的信仰之力。
    都满身诅咒,还能凝聚这么多的力量,看来这些年她确实得到了大量的信徒支持。
    泊瑟芬完全站不稳,只能扒着哈迪斯有力的手臂,焦急说:“不会是你被发现了,大地真要压死你吧。”
    哪有那么巧的事,他刚说完自己多招神恨,就地震了。
    哈迪斯:“别担心……”
    泊瑟芬刚要不担心。
    他说:“是被发现了。”
    泊瑟芬一口气猛提到喉咙口,都没来得及跟着别人一起逃跑,耳边就传来轰的一声。
    地面被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掀翻,无数的巨石从裂缝里迸射出来,朝着哈迪斯砸来。
    大自然的威力再次让泊瑟芬确定,这里的神真是好事不见干几件,抽羊癫疯倒是起劲,那些逃跑的人但凡有人错个脚跌倒都得没命。
    哈迪斯伸手抱住泊瑟芬往后退开一步,所有的石头都像是看不见他,往两侧滚去。
    他们的外在伪装因为黑雾重现而消失,满头鲜花的泊瑟芬没事干地被哈迪斯重新提上马车,她一脸淡定的沧桑,看来哈迪斯对付这场面很游刃有余。
    难道是应付多了,才这么熟手吗?
    马车离开地震的大地,哈迪斯直接往卫城上飞驰而去,黑雾里隐约看到一把长剑在形成,他打算直接砍下雅典娜的雕像头颅,取出橄榄后冲入大地裂缝回冥府。
    让德墨忒尔单独在大地上享受失去一切的癫狂惩罚吧。
    哈迪斯手指深入黑雾里,对准神像的石颈,刚要落下剑尖,大理石神像脸上的眼眸转动起来,僵直的石头躯体如野兽苏醒,手里的巨盾抬起,挡住了哈迪斯阴冷的攻击。
    哈迪斯松开泊瑟芬的手,对她说:“马会护着你。”
    说完,他如一弯弓利落地跃下马车,只是一个背影,就能看到他动作中压抑不住的疯狂冲劲。
    泊瑟芬站在马车上,看到哈迪斯凶猛地挑衅神像的动作。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能清楚的体会到他发自内心的兴奋。
    她顿时反应回来,冥府太安静了,连带着哈迪斯也只能被迫安静下去,久了大家都要忘记他曾经也是一个战士。
    剧烈翻涌的黑雾中,神像开始崩塌。
    泊瑟芬已经看不清楚哈迪斯的身影,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手绳的黄金鸟,当看到那顶如船头的石雕头盔落地的时候,她骤然扯下黄金鸟,鸟儿的羽翅如同盛满了自由而张开。
    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泊瑟芬以为自己会害怕。
    但是当她扒住飞鸟的后背,逃离开哈迪斯的马车时,心情竟然平静得可怕。
    像是自愿坠入高崖的雏鸟,前方再黑暗,这个世界再陌生她都要自己去承担闯荡。
    哈迪斯对她太好了,好得像是一个繁花满园的美梦,再不跑她就要被他的爱意溺死,迟早……会忘记回家。
    而藏于云中的小爱神等到手酸眼困,他打了个哈欠就被猫头鹰啄了几下,“快,松开你的箭,射向她。”
    厄洛斯迷糊地松开箭,冷酷的铅箭落入大地,朝着那个逃离的身影疾驰而去。
    而立于厄洛斯肩头的猫头鹰也虚弱地吐出一口淡金色的血,栽倒下去。
    不敢被宙斯发现自己行动的雅典娜,神魂藏于神像里,刚被哈迪斯重创。
    而厄洛斯才后知后觉地醒过来,他挠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他趴在云上,去寻找自己随便射出去的铅箭,就望入一双暴戾到要撕碎他的眼睛里,那是哈迪斯的眼睛。
    金色的大鸟上,阳光依旧茂盛得像是长了刺,热意舔舐着皮肤。
    泊瑟芬却只感觉到冷,黑雾化为她惧怕的长蛇,死死纠缠着她打算逃跑的身体,站在金色鸟头上的冥神,遮住阳光,阴影落到她身上。
    “泊瑟芬……”哈迪斯没有弯身,也没有低头,而是冷酷地看着她。
    蛇代替他的手,抓住她的脚。
    泊瑟芬只觉得皮肤上都是令她头皮发麻的黏腻感,还有冷得让她产生痛感的温度,她不敢低头就怕看到一堆蛇缠着她。
    耳边传来哈迪斯轻声的自语:“我已经抓住了你,又怎么会让你逃离。”
    上一次他心软的松手,他坠入了冥府。这一次如果又让她自由逃脱,那么他会坠入哪里?
    塔尔塔罗斯?
    哈迪斯感受到心里澎湃的爱意,自嘲地想,会坠入比塔尔塔罗斯更深的地方。
    他手里抓着铅箭,只差一点箭头就要碰触到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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