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从意蹲下去,于她平视:“阿有是不是饿了?”
    阿有摇摇头,说:“县丞夫人又来给我们送吃的啦,奶奶让我来叫贵人姐姐一起去吃饭。”
    叶从意好奇道:“县城夫人?”
    阿有小脑袋连点了十几下。
    谢元丞也蹲下来,指着不远处还在忙活的松阳县丞,柔声问:“是那位县丞的夫人吗?”
    “不是不是。”阿有又摇头,强调说,“是我们的县丞夫人,很漂亮,人很好的那个县丞夫人。”
    第十三章
    叶从意与谢元丞对视一眼。
    自他们来到蓟州县,就把全部精力放到百姓身上,一时间完全把那个将蓟州县民置于此等境地的罪魁祸首给抛在脑后了。
    叶从意扶住阿有的肩,柔声问:“县丞夫人经常来吗?”
    阿有点头,说:“隔两日便来一回,每次都会带很多吃的来。”
    这赃贿狼籍坏法乱纪的蓟州县丞,其夫人的行为竟然与他分路而行吗?
    叶从意来不及梳理,阿有就打断了她的思绪。阿有轻轻攀着她的胳膊,说:“贵人姐姐,快跟我过去吃东西吧,奶奶都在那边等好久啦。”
    说罢又看向谢元丞,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说:“贵人伯伯也去。”
    谢元丞:“……伯、伯?”
    阿有眨了一下眼睛,全然没意识到谢元丞对这个称谓的纠结。
    叶从意没忍住,第一回 笑得这般失态。
    其实阿有将两人辈分喊岔了也算情有可原。叶从意重生后的身躯不过也才二八年华,而谢元丞已弱冠又余二载。蓟州县里成亲早的男子在他这个年龄,孩子确实都差不多跟阿有同岁了。
    加之谢元丞素日里爱严肃着脸,不像叶从意一般惹人亲近,给阿有的感觉自然就多了几分父辈的距离感。
    谢元丞不满地看她。
    叶从意即刻收敛,端庄地向阿有纠正道:“这个人是姐姐的夫君,阿有要叫哥哥才对。”
    阿有看着叶从意,有扭头打量了会儿谢元丞,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夫君”的含义:“就像我阿娘和爹爹一样。”
    叶从意:“对。”
    “那贵人哥哥也去!”
    阿有说完,双手各牵一人,小短腿抡得飞快,哒哒哒往人群跑。
    张阿婆远远就看见自家孙女儿牵着两位贵人蹦蹦哒哒跑过来的身影,赶紧转身端起盛好的两碗热粥,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迎上去。
    一边走一边说着:“贵人舟车劳顿辛苦了,来喝碗粥填填肚子。”
    叶从意和谢元丞拂不了老人家好意,同时伸手接过饭碗。
    两个碗的边缘处都有不同程度的豁口,但对比其他人手中的碗,不难看出这已经是能挑选出来最完整的了,虽然破旧却十分干净。
    阿有在一边咽口水。
    叶从意见状,问:“你跟婆婆吃过了吗?”
    “吃了个馍。”阿有说,“奶奶说县丞夫人难得派一回白粥,一定要留给贵人尝尝。”
    天灾之下,一碗普通的白粥都显得弥足珍贵。
    谢元丞将手中的碗塞进阿有手中,张阿婆赶紧阻拦,道:“使不得使不得,今日的这粥里还有几颗咸菜哩!贵人们在京都肯定没尝过我们蓟州县的土咸菜,贵人要不是嫌弃的话,就尝尝吧。”
    张阿婆清楚贵人们当然不可能缺这么一碗平平无奇的白粥,却仍将唯一的口粮留出来。她心里藏着小九九,就盼着在贵人面前混个脸熟。
    ——叶从意他们赶了十几日的路,才终于从京都到蓟州县。行在前面的几辆马车拉的是人,后面几大车都是救灾米粮。
    张阿婆眼尖,在她们下马车的时候就瞧见了。
    藏着的小心思被叶从意一眼看出来,叶从意也不戳破,只说:“那就多谢婆婆的好意了。”
    谢元丞还是没动,故意板着脸看阿有将白粥喝进肚子才罢休。
    “对了婆婆。”叶从意吃完了粥,用绢帕擦着嘴问,“你们这些日子就是靠县丞夫人救济的吗?”
    “啊?”张阿婆反应了一瞬,说,“噢噢噢,对的对的。这些日子多亏有县丞夫人的接济,否则我们熬不到现在的。”
    叶从意又问:“那你们县丞呢?”
    “嗐,”张阿婆撇嘴,说,“跑了呗。”
    “跑了?”
    “他吞了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害得蓟州县遭此等大罪,简直是十恶不赦!如今听说京都里来贵人了,害怕贵人将他问罪处斩,可不得跑了嘛。”张阿婆话里话外都是嘲讽,最后惋惜地说,“就是可怜我们县丞夫人被他扔下,为了替那个天杀的县丞赎罪,几乎把娘家家底都掏空了,那可是她爹娘过世时留给她后半辈子生活的呀。”
    叶从意道:“县丞都抛下她不管不顾了,她还能为他做到如此吗?”
    张阿婆说:“可不是呢。乡里乡亲谁不知道县丞对夫人并不好,还用夫人的钱到外面养相好的。可是我们县丞夫人一根筋,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人家。”
    叶从意:“……”
    她竟一时不知作何评价。
    “我们县丞夫人心眼好,见不得乡里乡亲受苦受难。愿意把家产拿出来,花费精力去别处置换粮食来救济我们。”张阿婆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可一开始大伙都把对县丞的怨气撒在县丞夫人身上,各种挑刺,还说什么两日放一回食是要故意饿死人。”
    谢元丞抓住重点:“两日一食?”
    张阿婆点头,说:“若是日日如此,再丰厚的家底也不够花呀。”
    叶从意问:“食可有限?”
    “吃饱为止。”张阿婆说,“家中有稚童的还能多拿一些留至第二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总归第二日还是会饿,自然就有人不满。”
    人性大多如此。
    当有人肯给予的时候,总会有人不满足,觉得给的不够多,最后还要嗤上那么一句“假好心”。
    “其实像我这种老骨头挨上几顿饿也不要紧。”张阿婆叹息,“可蓟州县里像我家阿有这般年岁的娃儿实在是太多了,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哪儿经得住饿。”
    “不会再挨饿了。”叶从意说,“我们从京都带了好些粮食,乡亲们能吃上好一阵子了。”
    叶从意话才出口,谢元丞就已经过去吩咐随从准备架锅煮食了。
    “吃什么吃!”
    一个长相冶艳的年轻女子突然插嘴,说:“我说你们这些京都来的所谓贵人,还真是锦衣玉食惯了,一点常识都不懂吗?”
    叶从意看她,只觉得声音有点耳熟。
    “没药材的时候不知道上山可以去山上采。有粮食就要一股脑全吃了?”女子继续说,“懂不懂什么叫未雨绸缪?做决定能不能有计划一些?这阵子吃饱了,吃痛快了,那这阵子过了以后呢?朝廷要是不拨粮怎么办?难不成你们这些贵人跟着我们一起在这蓟州县饿死吗?”
    女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她不认识谢元丞,只知道叶学海是京都来的一个官员,便潜意识觉得剩下的人仅仅只是叶学海带来帮忙到的家眷,而且这一群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帮不帮的上忙还得另说。
    “饿不死。”谢元丞跟人交代完走过来正好听见女子最后一句话,“如今有粮食,不必扣扣搜搜让乡亲们肚子。”
    女子看见谢元丞,显然怔愣一瞬,又迅速调整过来,不服气地说:“我就说你们有钱人就是脑子缺根筋,跟那个女人一样。”
    她评价道:“人傻钱多。”
    张阿婆不满地说:“你这颜丫头,对县丞夫人说话带刺也就算了,怎么在贵人面前也这样放肆?”
    颜酉乜她一眼,说:“我说错了吗?匡兰月她哪里有一点脑子?”
    她说罢又扫了谢元丞和叶从意一眼:“你们也一样。”
    谢元丞脸色不太好看。
    倒不是因为颜酉对他的态度,而且他不喜欢有人在叶从意面前出言不逊。
    叶从意察觉到谢元丞细微的面色变化,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叶从意问颜酉:“此话怎么说?”
    颜酉:“什么话?”
    叶从意道:“为什么说县城夫人和我们……没脑子。”
    颜酉刚想说,看见谢元丞在一旁黑着脸就莫名一怵,住了口。
    叶从意捏了一下谢元丞的手心,说:“你别管他,继续说就是了。”
    颜酉有些犹豫:“那我说了,他不会把我拖下去砍头吧?”
    叶从意笑:“他看起来会吗?”
    颜酉缩了缩脖子:“会。”
    叶从意说:“放心说吧,有我在呢。”
    颜酉眯着眼,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确定叶从意才是那个做主的以后索性放开了胆子,说:“你往人群里看一眼。”
    叶从意依言照做。
    “肉眼望去,能看见多少四肢健全却瘫在原地不肯动的人?”颜酉问。
    叶从意如实说:“挺多。”
    “我数了。”颜酉说,“一共有六百七十九人。”
    颜酉:“这里一共就千把人,除去一半的伤患和孩童,还剩这么多健全人,他们什么都不做,无思无想日日躺在这里等投喂。”
    叶从意神色复杂地看过去。
    “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在这里混吃等死?因为她他们知道匡兰月这个冤大头会来给他们送吃的。”颜酉有些头疼地说,“我这刚把匡兰月这边劝好,让她每两日再来送次食,饿饿那群好吃懒做的人。还没过多少日子呢,你们又来整这一出。这不是傻是什么?”
    叶从意和谢元丞同时看她。
    这女子生长在蓟州县,对于蓟州县的民情看到的层面确实比他们看到的要多。
    颜酉继续嘟嘟囔:“不过你们可比匡兰月强多了,她不止人傻钱多,眼还瞎。”
    她又扫了眼谢元丞,才看着叶从意,说:“你眼神可比匡兰月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叶从意好奇道:“你是县丞夫人的什么人啊?”
    她不似张阿婆等人唤人家“县丞夫人”,而是直接叫名讳,话里话外多少都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看起来关系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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