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老了很多,但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之前和江燃通话的那个人。
    姜也一时陷入了踌躇,所有知道并说出江燃的人都死于非命,他不确定报出江燃的名字对面的人会不会也死掉。他更不确定,江燃已经被抹去了存在,对面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姜也顿了顿,试探着说:“是我。”
    电话那端沉寂了许久,终于道:“是你啊……你回来了。”
    第一关过了,没露馅。姜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知道对方知道多少,知不知道江燃有复制人。总而言之,多说多错,少说为妙。姜也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回来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特殊生物研究学院最近要解剖一个名叫李妙妙的凶祟,撤销他们的解剖决定。”
    老人问:“这么做对你对抗祂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姜也心思急转,他必须说服这个人,又不能让他发现和他通话的人不是江燃。他似乎并不知道江燃造出了姜也,那就说明江燃并不会把所有的事上报给他。既然如此,或许可以编一下。
    姜也努力保持着淡定的姿态,说:“这是计划的一环。”
    电话那头沉默了,姜也的心跳如擂鼓,咚咚敲着胸膛。高叔很识事,压着满腹疑惑,站在一边不吱声。
    “你身边有学院的领导么?把电话给他。”老人道。
    姜也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外面撞门的人踉跄了几步,差点跌进来,正好对上姜也冷淡的双眸。老太爷被摁在靠墙的塑料椅上,好几个人围住他,堵得严严实实,靳家的保镖都被枪指着面壁而立。走廊里挤满了人,全都是严阵以待的样子。
    姜也扫了他们一眼,问:“你们领导是谁?”
    他人不大,却有种如山似海的气势,进来的几人不自觉矮了一截,指了指后面的一个中年人。
    姜也把电话递过去,“有人要和你通电话。”
    那是实验室的负责人,中年谢顶,秃头比灯泡还亮。他狐疑地看了看姜也,接过电话。只见他原本面目倨傲,忽然间就换上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对着电话不断说“好”,又说了好几个“明白”。他把电话双手递还给姜也,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同学,你人脉挺广。上面发话了,立刻停止针对李妙妙的研究。”
    姜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江燃的组织是“上面”!
    尽管心里很惊讶,姜也脸上没有波澜,淡淡说道:“还可以。”
    姜也的态度太傲,他哽了一下,道:“解剖异常生物对我们了解未知有着巨大的帮助,或许能拯救不少人。小同学,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姜也面无表情,“不劳烦您提醒。”
    他挥了挥手,其他人满脸问号地跟着他撤了。姜也低头一看,发现电话还在通话状态。
    姜也对电话道:“事情解决了。”
    “好,”老人疲惫的呼吸声传来,“这么多年了,你的声音还是这么年轻,而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按照约定,我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也不能和你见面,否则我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忘记你的存在。幸好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你的声音。也幸好我没得老年痴呆,否则不需要受到祂的影响,我也会忘记你。”
    姜也心中有些震撼,原来对方一直不知道江燃的姓名和身份,只依靠一个电话号码保持联络。看起来是极端不稳固的联系,但正因为这样的措施,使他规避了那种抹去江燃存在的力量,依旧记得江燃。
    是谁让江燃不存在?按照对方的意思,似乎是祂。
    “我真的很好奇你,‘天阍’计划执行至今,你是唯一的存活者。你曾经说过,如果你回来了,说明你找回了‘存在’,也不用再隐瞒身份。看来现在你成功了,那么在我进棺材之前,来见我一次吧。”
    tian hun计划?哪两个字?姜也欲言又止。江燃知道对方是谁么?怎么去看他?真的要见面么,那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他不是真正的江燃?什么找回了存在,江燃失败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除了。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姜也怕露馅,没有问出口。不见面太心虚了,况且对方恐怕不是一般人,姜也根本不能拒绝。
    思来想去,姜也只谨慎地问了一个问题。
    “怎么去见你?”
    老人笑了笑,道:“等我有空,我会派人去找你。”
    姜也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高叔。走廊终于安静了,老太爷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一个保镖在给他捶背按摩。姜也四下里看了看,没看见靳非泽。他问:“靳非泽呢?”
    老太爷拄着拐站起身,姜也连忙过来扶他,行动间牵扯到腰部的伤口,不自觉顿了顿。老太爷看出他身体不舒服,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从功夫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他。
    “医生说,你这次中弹,差几毫米就打中了肾脏。阿泽胡来,差点害死你,我不能再包庇他。”老太爷道,“我把他关在了四合院的地窖,这是钥匙。你要是能原谅他,你就把门打开。你要是不原谅,我就把他关到死。”
    他抬头看老太爷,老人家脸色沉重,透露出平日里不常有的威严来。一开始姜也还觉得老人家是吃准了他不会真的关死靳非泽。但现在看老人家的脸色,姜也心中又有了迟疑。
    高叔在一旁小声道:“你这次在icu待了两天,出来又睡了一天,阿泽在里面关了三天了,一口水没喝,一顿饭没吃。”
    姜也:“……”
    老太爷是来真的。
    姜也摇摇头,说:“我不怪靳非泽。”
    得了姜也的答复,老太爷像根松了的弦,一下子佝偻了不少。他是说到做到,却也害怕姜也真的再也不原谅靳非泽。他在姜也身边坐下,掏出帕子拭了拭眼泪。身边没了外人,他不必摆出靳家大家长的威严,瞬间颓丧了许多。姜也看得心情复杂,靳非灏生死不明,靳非泽又差点弄死自己亲爹,靳若海更不必说了,泄露了掌纹,实验室被入侵,不知道会遭到什么处分,靳家在学院的影响力恐怕要打一个折扣。靳老太爷一把年纪还要撑着这么一大家子,实在不容易。
    “家门不幸啊,”老太爷仰天长叹,用拐杖用力跺了跺地,“家门不幸!”
    姜也拧着眉心握了握拳,迟疑半晌方说道:“恕我直言,老太爷,靳非泽和他爸爸……”
    老太爷摆了摆手,眉目低沉,道:“小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姜也垂下眼眸,老太爷是聪明人,他明白靳非泽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父子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了断。
    气氛沉默,走廊的灯似乎也被沉重的空气压得暗了几分。
    “若海这团烂泥我扶了几十年,终究没能扶上墙啊。”老太爷长叹了一声,道:“小也,我只有一个愿望。不要让阿泽出事。阿灏凶多吉少,我多半只有这一个孙子了。”
    姜也蓦然抬起眼。
    聪明人之间话不需要说得太明,姜也清楚老太爷这话的分量,老太爷的意思是,他不再管靳若海了。
    “小也,你这孩子不简单,一个电话就可以驳回学院实验室的决定。你的秘密,我不过问,我只想知道一点,”老太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你能帮帮爷爷吗?”
    “我明白了。”姜也的声音缓慢又清晰,“谢谢您。”
    第71章 不如你甜
    李妙妙暂时拜托给高叔照顾,实验室对李妙妙虎视眈眈,姜也不太敢一个人带着她到处跑。吃了止痛药,等伤口没那么疼了,姜也回了靳家四合院,打开地窖的门,顺着木梯走了下去。这地窖估计是以前的人屯菜用的,地方逼仄,又缺少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现代人辟作地下室,装了通风系统。姜也略略适应了一下黑暗,才见角落放了一张铁架床,床上人蒙着被,隆起一个长条状鼓包,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这回靳非泽差点打死他,老太爷是真的狠了心,把人关到这种地方。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姜也走到床边,把拎来的山楂糕放在床头,说:“大栅栏金糕张的山楂糕,听说很好吃。”
    被子动了动,往下滑了一截,靳非泽的脑袋从被子底下露出来。落魄到这种境地,他依然像个瓷人似的精致,从侧面看过去,鼻梁高挺,眉目分明,光影打在他脸上,分出明暗两边,俊美又神秘。就是脸色苍白了一些,透着股恹恹的病气。
    他看了眼姜也,姜也也淡淡看着他。
    “不想吃。”他说。
    姜也把路上买的山楂莓莓提出来,“大杯加冰全糖,喝吗?”
    “不想喝。”
    “……”姜也弄不懂这家伙了,明明是他受伤,为什么现在看起来是他在哄靳非泽?姜也问:“你觉得愧疚,想把自己饿死吗?”
    靳非泽嘲讽似的笑了声,说:“是你自己蠢,为他挡枪,我为什么要愧疚?”
    姜也:“……”
    不该把他想得太好。
    靳非泽忽然坐起身,钳住姜也的下巴,凑到他眼前定定望着他冷淡的眼眸。
    “小也,你为什么没死?我一直在等你死的消息,”他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截短短的刀片,眼里有种诡异的兴奋,炭火似的闪闪发亮,“我想好了,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那刀片很是锋利,刃口还有磨痕,一看就是刚磨过的。靳非泽越来越疯了,他被关的这几天不在反思,不在愧疚,在谋划着自杀。
    “我们一起去死吧,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而且只有我们,不会有那些无聊又讨厌的人。”靳非泽似乎想到什么,说,“我最多允许你带上李妙妙。”
    “抱歉,”姜也取走他手里的刀片,“我暂时不想死,妙妙也是。”
    靳非泽很失望,又躺了回去,把被子蒙上脸。
    “那我去死,你把我做成标本,摆在你的床头。”他闷闷地说。
    “目前最有效的防腐办法是把你泡进福尔马林,但那样你会全身变黑。”
    “……”靳非泽不想变黑,太丑了。他又想了一个法子,道:“那你把我吃了吧,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一块骨头都不要剩,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姜也平静地说:“你错了,你并不能和我永远在一起。你会变成我的排泄物,进入化粪池。那时候你虽然不黑,但你会很臭。”
    靳非泽:“……”
    他讨厌变丑,也讨厌变臭。
    “如果你想又香又美,”姜也道,“那你就要活着。”
    靳非泽抚上胸口,精致的眉心狠狠皱起,“可是我很痛苦。姜也,活着很痛。”
    沉黯的光线里,他脸色苍白,像被雨打过的海棠,失去了平日里的娇艳颜色,有种颓废的味道。原本逃避着不去想妈妈,还能当个快乐的小疯子。现在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他陷入了痛不欲生的深渊。
    “我恨你,我讨厌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想起这些痛苦。我又做噩梦了,我梦见我被蛆虫吃了,全身都烂了。”靳非泽坐起来,掐住姜也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你哪里都不许去,留在这里陪我。如果我腐烂,你要陪着我一起腐烂。”
    他病病歪歪的,掐人都松松垮垮的,不像以前那样有力。姜也皱起眉,想把他推开,让他多少吃点东西再想死不死的事儿,却见他右手手臂上有许多道红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渗着血丝。这家伙……姜也心里沉了几分。现如今,死亡对靳非泽来说是甘甜的蜜糖,比山楂糕还要诱人。他对死亡迫不及待,姜也还没有回来,他就已经开始实验了,如果放任他不管,恐怕他真的要自杀了。
    “看看你的脚。”姜也说。
    “干什么?”靳非泽阴沉地问。
    “给我看。”
    靳非泽定定看了他半晌,把脚丫子伸到他眼前。姜也握着他的脚踝,检查了一下他的脚底板。这几天虽然没人管他,也没人帮他处理,但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这个家伙的恢复力真的惊人。
    走路应该没问题,姜也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起来,跟我走。”
    “不去。”靳非泽阴森森地说,“你也不许走,留在这里陪我。”
    “靳非泽,你躺在这里只有痛苦。起来,”姜也的手伸到他眼前,“我带你去做快乐的事。”
    ***
    姜也把他带到了将台洼屠宰场,老板领着他们直接进了猪舍,满目是白花花的生猪,吭哧吭哧的叫声不绝于耳。靳非泽戴着黑口罩,望着猪圈里拱来拱去的大白猪,陷入了沉默。
    “我跟老板说好了,”姜也说,“这里的猪你随便杀,杀几头买几头。你以前不是依靠杀猪发泄杀人的欲望么?现在这里很多猪,你可以放肆一点,不用拘束。”他一手拎着电锯,一手提着放血刀,“用电锯是还是用刀?或者你想到流水线上杀?也可以,我们可以跟工作人员说你是杀猪实习生。”
    “姜也,你在搞笑吗?”靳非泽看着他,满目阴森。
    “选一头吧,”姜也用电锯指了指面前扇着耳朵的大白猪,“这头不错,长得有点像你爸爸。”
    靳非泽看了看那头猪,豆豆眼,一脸蠢相,还真有点像。
    姜也继续道:“杀人犯法,你不能杀你爸爸。学院盯着你,你杀他,就会被学院抓住把柄人道毁灭。你开枪的事已经被你爷爷压下来了,靳若海也被你爷爷勒令封口。你不要再冲动,报复他的方式不止有杀了他,你爸爸是个重名利的人,毁掉他的事业和名誉也会让他很痛苦。这件事老太爷不便出面,我写了一封实名举报信给校纪委,另外投稿给了社交媒体大v。你爸爸婚内出轨自己的研究生这件事已经上热搜了,沈老师刚刚发来信息,说学院发了解聘公告,你爸爸犯了心脏病进医院了。当然,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偿还你和施阿姨的痛苦,我提出的解决方法也不甚妥当。但是靳非泽,你不能随随便便死掉。尤其,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渣而死。”
    靳非泽静静把他的话听完,眼眸晦暗,神色不明。仿佛有一朵乌云笼罩住了他,他站在所有人都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半晌,他忽然开了口:“那天在手术室,为什么说对不起?”
    姜也想了想,才记起来他说的是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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