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周逸芳对这人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也逐渐信任他的品性,今日他又帮了忙,于是有些话便自然而然问出了口。
    “经常看你从树上跳下来,难不成你都歇在树上?”
    她是开玩笑的,谁知道任十一居然“嗯”了一声。
    她惊讶地回头去看他。
    任十一接收到了她的震惊,解释:“天冷了会找地儿住。”
    这还不如不解释,周逸芳更震惊了,这个意思岂止是歇在树上,这是说,他根本没有住处?
    “你没有住的房子吗?”
    任十一:“在外游历,来去不定,房子没什么必要。我习惯了野外休息,与你们在家中休息无异。”
    怎么会无异?
    “这三年你不是一直在这吗?你也没租个房子?”
    任十一说:“不用。”
    “那下雨下雪天,你都住哪?”
    任十一咳了一声:“这城里不少富家别院空置着,随便找个房间就有了。”
    周逸芳:“……”好有道理。高床软枕,又不用花钱,自己租个房子哪里有那些高官别院住得舒服――前提是自己要有任十一这样的功夫本事。
    但是这种日子到底不像样,而且这三年,他对大郎的教导的确是用心,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剑法教给大郎,这段日子已经开始教大郎用剑了……
    周逸芳突然感觉不太好意思,防备了人三年,让儿子的师傅在外面流浪了三年,自家当真只包吃啥也没给。
    任十一帮她把推车一路推回家,又将东西熟练地卸下。
    她看着,又想:哦,还有呢,这三年,他没少搭把手帮忙干活。
    越想越惭愧,任十一放下东西要走的时候,周逸芳叫住了他:“任大侠,若是不嫌弃,我们外院有空房间,你以后可以住在这。”
    任十一看着她:“不影响你的名声?”
    周逸芳一笑:“任大侠武功高强,若是留在家中,我们还多了一层安全保障,名声又能当几钱?”
    任十一眼中闪过意外,接着欣然同意:“那就多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家中有什么重活可以叫我,抵我的住宿费。”
    周逸芳摇头:“这三年我们本该给您束的,这些束租个房子绰绰有余。是我们失礼在先,哪里还能让你再做活抵房租。”
    任十一不在意:“我有钱,况且大郎这个弟子不错……”他眼睛闪了闪,转身正面看着周逸芳,“你若是觉得亏待了我,不如让大郎正式拜我为师。”
    这回换周逸芳诧异了,她没想到任十一会有这个想法。
    找个武师傅,这没什么,就像富人家请个教书先生来给孩子启蒙上课一样,但要是正式拜师,师父如父,从此就要入师门,成为师门的人。
    周逸芳严肃起来,问:“一直没问,任大侠师从何处?”
    任十一:“无门无派,没什么正经师父,年幼时在一个道观学过几年功夫,出来后就一路游历一路练剑,直到如今。不用担心大郎会有任何束缚,我只孤身一人而已。”
    周逸芳惊讶:“你的剑法全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任十一点头:“实战多了,自然便会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可是周逸芳知道,自创剑法根本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此人心性坚定,天赋极高。
    “为什么要收大郎做弟子?说实话,今天听任大侠所说的话,可以看出你是个随意自在惯了的人……而且三年前我也没想到你会留这么久……是什么让你一直停留在汴州?有什么事情需要办?”
    任十一仔细想了想,不由说:“我也没想到我会留在这三年。”
    周逸芳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但是任十一垂眼沉思了一下,突然纵身飞走了……
    周逸芳满脑袋问号。
    不过她也不着急,马上就到午饭饭点了,从不迟到饭点的任大侠会回来的。
    周母从厨房出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奇怪:“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生意不好吗?”
    周逸芳回身:“又有地痞来收保护费了,开口五贯钱。”
    周母吓了一跳:“什么?这么多!这是明晃晃抢劫啊!”
    周逸芳把高汤木桶搬进厨房,嘴里说:“所以我没给,正要打起来,任大侠来了,把那些人打跑了。”
    周母的心提起又放下,松了一口气,问:“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波及?”
    “没事,你看,连碗碟都没碎一个。”
    周母一看也是,彻底安了心,但又马上发愁:“这生意是不是做不下去了?打了那帮人,不好收场吧?”
    说着,看到女儿撸起袖子洗碗,连忙过来帮忙。
    周逸芳一边洗一边安慰母亲:“没事的,任大侠说这边是他的地盘,再来收保护费,就让他们找任大侠去。对了,我留任大侠在家住了。”
    周母刚想说这样是不是太坑任十一,听到后半句又懵了:“怎么突然留人住下了?”
    周逸芳就把任十一的生活状态说了:“也是我们愧对人家,一般人请个师傅,不是给钱就是包吃住,我们只包吃,还让他不是睡树上就是东一家西一家找地儿睡……”
    周母是个心软的人,听到这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她也万万没想到,任十一竟然三年没有找房子,都是这样“流浪”的状态。
    “怎么不说呢,这……这人好歹也得有个自己的屋……”
    周逸芳低声说:“估摸是从小游历习惯了。”说白了,就是流浪惯了。
    周母立刻说:“那把外院东边那个房间打扫出来,家里有床垫棉被,等我吃了饭就去收拾。”
    周逸芳让她不用急:“对了,他还说了一事,他想收大郎为徒,正式拜师的那种。”
    正念叨着该收拾那些东西,怎么安排的周母猛地停下:“拜师?”
    周逸芳点头。
    周母压低了声音:“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正式拜师可不是小事,咱们总得把人的来历搞清楚吧?”
    周逸芳现在也不是那么清楚,便说:“我还没答应,再打听打听吧。”
    周母点点头:“你和你爹商量商量,我下午先把客房整理出来。”
    中午饭点很快就到,如周逸芳所料,任十一准时出现在厨房。
    周逸芳端着菜去大厅,招呼他:“今天没有单独给你盛饭,大家一起吃吧。”
    任十一迟疑了一下,跟着她走了进去。
    大郎上了半天文化课,正打蔫,看到任十一进来眼前一亮:“任师傅!”
    任十一微一点头,在他身边坐下。
    大郎七岁了,是个机灵的小子,因为习武的关系,身子骨很结实,身条也抽长挺快,他看任十一一反常态进来吃饭,立刻说:“您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一个人吃饭多孤单啊!”
    任十一出人意料爽快应下:“好。”
    大郎瞪圆了眼睛,下一秒又笑弯了:“我和你说哦,中午我娘做菜了,那个红烧鱼头、还有那个炒豆角,都是我娘做的!我娘做的菜,炒青菜都好吃!”
    任十一深有同感:“嗯,豆腐汤也好喝。”
    大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
    一大一小对视一眼,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嘴角都有了笑意。
    饭后,任十一找到在井边洗碗的周逸芳,主动帮她打水。
    周逸芳抬头看他一眼,说了一声:“谢谢。”
    “我想明白了。”任十一把水倒入洗碗的大盆里,说。
    周逸芳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任十一靠坐在井口上,看着周逸芳利落的洗碗动作,眼神微微有些飘远。
    “我从小在道观,长到七八岁,道观没了才下山。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大了觉得好东西也不过如此,还不如练剑快活。唯独那天赶路,在井边吃了你的木莲冻,如同久旱逢甘霖,觉得这东西味道真好。再去别的店里买,却不是那个味。”
    “那日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摊子,要了一碗面,面也好吃,只是吃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来赔钱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那碗面,觉得真是可惜。”
    “当武师傅是一时兴起,大郎胆大又有根骨,我看你似乎找武师傅没找成,便想着赚个一日三餐,吃一吃那个木莲冻,顺便给小孩打个基础功。”
    “谁知道这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来,大郎伶俐有天赋,伯父伯母为人慈爱厚道,你,是个很特别的娘亲。”
    “我不怎么喜爱孩子,唯独看着大郎,心里觉得很舒服,尤其看着你和他相处时,照顾他,教育他,无论是赞扬还是训斥,是鼓励还是纠正,我这么旁观看着,就觉得心里很舒服。我想,许是我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才觉得新奇想继续看下去。”
    第439章 大善人21
    周逸芳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向任十一。
    他常年都是束发,就是将长发直接高高束在发顶,一根粗布条绑着,没有任何装饰。黑色的宽袍也是粗布,换来换去就那么几身,大同小异。三年相处,可以看出他不懂什么繁文缛节,做事直来直往,但是非观念很鲜明,人给一分他还一分,不赊欠不侵占。
    “你家中父母呢?”
    任十一手撑着井沿,看着屋檐边的天空:“不知道,自懂事起就在道观。”
    周逸芳由心说:“你能成长为如今这样,很了不起。”大郎前世一样被送进了寺庙,然而世道乱,孩子无人教养,他有能耐成长为一方势力,却也做下许多错事,最后死于非命。
    造成孩子不幸的人无权指责孩子不正直地长大,但是对任十一这样的人,由衷敬重佩服。
    任十一不甚在意地笑笑。
    周逸芳问:“怎么想着收大郎为徒了?你真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了?”如果还要浪迹天涯,她肯定不同意大郎跟着去的。
    任十一:“想再找个有天赋的弟子不容易,你们家人口简单,为人不错,我相处着挺好的。人漂泊久了就想停一停,我再教大郎几年,等到该教的教完了,再去游历天下。”
    周逸芳点点头:“任大侠自己去问大郎吧,若是他愿意,我们也不反对。我作为他的生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将来是师父,我是娘亲,有什么决定,烦请和我商量后再要求大郎。”
    师父地位高,吩咐弟子做事天经地义,甚至家里人都插不上话。周逸芳不认同这样的规矩,她这个亲娘有权知道别人对儿子的安排和要求。孩子的教育,不能因为拜了师,她这个母亲就再不能插手了。
    这在当下的世道里是会被那些老学究抨击的,她是个“妇道人家”,哪里配指点教育?
    但是任十一是不在意的,他看惯了周逸芳教养儿子,只觉得天经地义,甚至不明白这有特意提出来的必要吗?
    这天晚上,任十一吃完晚饭就走了,周母在他走之前叮嘱:“外院东厢房收拾出来了,任师傅晚上可以住家里。”别去树上睡了。
    任十一抱拳道谢,但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不知道飞哪去了。
    周逸芳白天没有时间补眠,散了步就打算回屋睡觉,还没走回房,身后就跟了一个小尾巴。
    她回身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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