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远松。”
    嘶哑中暗含警告,通晓郎君的性子,远松只得止住话语。将头别到一边,他心道只待安顿好郎君,便去寻城中大夫过来为郎君看诊。
    马车之中,男子缓声吩咐。
    “明日一早,你便去柜坊布置,务必早日助栴檀脱身。还有,替我传信给伊州长史,令他带城中商户名册过来,咳咳咳咳……”
    “是......”
    听着马车碌碌前行的声音,马车内的男子奋力按下喉间痒意,咽下肆意弥漫的铁锈腥气,他移开捂在唇边的手,露出里头那溅上了血沫的帕子。
    不甚在意地将帕子丢开,无力靠倒进身后的硬枕,疲惫的目光虚落于车顶一角。
    左手拇指搭在碧色指环上徐徐摩挲,眼前一幕幕飞闪过那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梦中事,长叹一声,颓唐抬起一臂遮住双眼,无言自语。
    七娘……雯华……我来寻你了……
    ————
    晚间,余青蕊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蜀地的特色菜端上来,贺七娘也开了一坛新酿的酒,除开年岁尚小的小妹和五郎外,给其他俩人一人各倒了一碗。
    用饭的桌案被从堂屋里搬出来摆放在院中,这样既能借了落日余晖省下油灯,又能借助若有似无得晚风纳凉。
    康令昊这家伙好似还在记恨下午贺七娘绊了他的事,全程用饭时只老老实实坐在五郎身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过那酒,倒是一碗接一碗,压根儿没少喝。
    贺七娘懒得搭理他,只同余青蕊小口小口抿着酒,时不时低语着笑成一团。
    用完饭食,竟已月至中空。皎洁月光洒了满院,似溶溶水波漾起,无声将万物洗濯。
    余家姊弟将已然喝得醉眼朦胧的余青蕊扶进屋子,然后默契地将碗筷收拾好,携手躲去了灶屋,将院里的空间留给了贺七娘和康令昊二人。
    就着月光,贺七娘先给康令昊倒了一碗醒酒茶,然后才手摇蒲扇靠坐在凉榻上。她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来宝的毛脑袋,时不时侧过脸瞅一眼喝得面颊泛红的康令昊,眼底暗含期盼。
    按捺不住,终是开口试探道:“听阿姊说,你有话要同我说,可是有关我阿耶的消息?”
    自开春以来,康令昊一直借助在陇右行走护送商队的机会,帮贺七娘探听她阿耶的消息。
    二人约定,若能帮贺七娘顺利寻到阿耶,她定会付给他不菲的报酬。
    银货两讫的买卖,贺七娘也乐得使唤这个家伙。
    自阿瑜的消息由他传回,她也信了康令昊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因而便将心中那杆探听阿耶行踪的秤,大半都偏向了他这边,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带回一个好消息。
    圆月一点点爬上屋脊,月光倾洒在院内,街巷内渐渐安静了下来,除开隐隐虫鸣,再无旁的嘈杂之音。
    康令昊在贺七娘期盼的眼神中缓缓点头,用手把衣领稍稍扯开一些散着酒气,懒散半靠在凭几上,将他这一趟在弓月城所探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我拿着你给的画像找人问了,有人三月前曾在弓月城见过与画像上的人相似的人。不过,据说那人佩了刀,满身的凶狠杀气,并不像是你同我描述的那般,倒像是个练家子。”
    “佩刀?杀气?我阿耶会上山打猎,刀可能是会使的,但这练家子之说,会不会是那人感觉错了?”
    贺七娘心头急躁,连带着摇扇的手劲都越使越大,吹得她衣襟微微翕动。
    “不会,我们这种常年在陇右行走的人,绝不会感觉错。”康令昊蓦地转开眼,抬手揉着鼻子,十分肯定。
    “那看来就不是我阿耶了......”
    摇扇的手劲缓下,贺七娘手指扣上裙摆,陷入低落。
    “没事的,听说那人是往东边走的,兴许到时能到伊州,等你亲眼见着那就能确定了......”
    康令昊干巴巴地安慰完,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康令昊才试探性地问道:“之前,我邀你去秦州,你为何不答应?”
    贺七娘闻言,不由自主地白了他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如今铺子里这样忙,余阿姊的身子又不大好,突然丢下他们跟着你去秦州游玩,你觉着合适吗?”
    手边搁着小妹刚切好送来的,在井里沁了两三个时辰的蜜瓜,香甜气息直往鼻子里钻,诱人极了。贺七娘深吸一口香气,不再多言,只再次仰头欣赏月色。
    康令昊向后延展双臂,撑在凉榻上。他双腿向前笔直伸着,上下交叠,看似同样在仰首赏月,实际上,目光却是时不时溜到贺七娘身上,偷看着她的侧脸。
    蒲扇摇起微风,习习拂过她的面颊,令她裙衫的领缘微动,带过一缕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蜜瓜的香气,还是她发间的气息。
    像是突然之间被烫了一下,康令昊板着脸,噌地一下站起身。然后抱起身下的凉榻噔噔噔地朝东边搬动几步,这才一声不吭地再次闷头坐下。
    他怪异的行为引得贺七娘瞠目,但想到他下午那副忸怩的样子,贺七娘只得装作并未发现,省得这人待会儿来出跳井之类的戏。
    默默捡起一牙蜜瓜,贺七娘拿在手上啃了大半,然后分给嘴里都要淌下口涎的来宝一饱口福。
    其实,她私心里对康令昊,还存了一份买卖之外的感激之情。
    毕竟此前方砚清避而不见,使她无法知晓许瑜的消息,若非康令昊愿意接下,只怕她穷尽此生,都难以打听到阿瑜的消息。
    将关于许瑜的讯息倾囊相告,贺七娘一心只求尘埃落定。
    可即便如此,康令昊仍是耗费上月余,这才终于在东都打听到了阿瑜的消息。
    依他所说,就好像曾有人打算在暗地里抹去关于许瑜的一切,这才会让贺七娘提供的所有信息都难以为继,叫人无法顺着往下找寻。
    想来,这也是她在这之前写信送去洛水村,即便托了里正,却想尽办法仍无法打听到一丝一毫消息的原因。
    好在,那背后之人不知为何,掩盖了大半后却又放弃,这才让康令昊的人揪着最后一尾线索,终究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就像一直高悬于脖颈上方的尖刀终于落下,贺七娘得到消息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天没有出来,放在门口的饭菜也没有动。
    直到余青蕊他们三姊弟用同样的方式陪着她不吃不喝,这才逼得她把门打开,好歹用了些饭菜......
    那时的贺七娘就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了骨血,憔悴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成一捧从指缝漏走的沙。
    谁让她在那三天三夜里,懦弱到压根都不敢去细想前世之事呢?哪怕彻夜未眠,哪怕咬破嘴唇,她仍没有那个勇气去往细处揣测。
    假设前世的阿瑜业已身死,若那人根本都不是她的阿瑜,那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同一个窃取了阿瑜人生的人同床共枕,孕育子嗣?甚至还对那样一个卑劣、龌龊、恶心的人生出情谊,并因此对“许瑜”这个身份生出憎恨?
    凭借目盲的借口,她到底忽视了多少?她到底遗忘了多少阿瑜在往昔岁月中留给她的提示?
    不容细想,铺天盖地的愧疚便席卷而至,令她不得不死死扣住身下的被褥,折断双手的指甲。
    贺七娘原以为,那个心狠手辣的“许瑜”今生也会再度金榜题名,再得人世三喜,如愿以偿地过上他不惜葬送血脉也要得到的好日子。
    事实却如当头一棒,叫她得知原来阿瑜抵达东都尚且不及半年,就已于书院里重病身亡。
    明明离家时还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却突然之间,就不行了。
    她的阿瑜孤零零一人,丧命于陌生之地,那速度快得甚至连给家中带一封信都来不及。
    后来,康令昊来到伊州,当面同她解释。
    当时有自称家人的人自书院领走许瑜的尸身,再加上其人在书院里只闷头读书,甚少与人有私下的交集,所以他终是没能查出许瑜的埋骨之地,替她把人带回来。
    对此,贺七娘只是浅笑以对,并未因此过多生出失望。
    毕竟,她早已有了决断。
    余家阿姊总觉着她不该用未亡人的名头禁锢己身,可旁人无从知晓贺七娘的前尘旧梦,自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思。
    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时找寻阿耶一般,踏上东都的土地,用双足一寸寸探访东都的山野林郊,亲自找到阿瑜,带他回洛水村。
    在此之前,她会在伊州日日焚香祷告,惟愿以此生残余岁月,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顺遂安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唠叨,是沉默......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刺史,您的手◎
    落日余晖, 恰似仙宫云端的蔷薇满架怒放,于无声无息间铺撒,肆意点缀着人世间。
    白日里蒸人的暑气点点消退, 贺七娘与康令昊并肩行走于晚风之中。
    步履徐缓,隐有院墙后的盛夏花香卷过裙摆, 悄然更添一分缱绻。
    “哎呀, 这个披帛真的是, 要烦死人了呀。”
    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整理一头快要从臂弯滑落,另一头却已经拖了半截在地上的披帛时, 贺七娘终是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拽着披帛恨不得将它揉成一团丢出去。
    前几日, 有人登门, 将伊州行会当家人下的帖子直接送到了铺子里。
    帖子里写了时辰地点,言明大掌柜将于当日扫榻相迎,特邀约伊州各行商户里拔尖的诸家赴宴。
    虽说贺七娘与余青蕊二人对此皆有些想不明个中道理,但想到行会在伊州商户之间的地位, 还是二话不说接下帖子, 道明届时定会按时抵达。
    而今日,便已到了帖子上写明的, 邀请一众商户前往酒楼赴宴的日子。
    帖子上原本是邀请了贺、余两位掌柜一起, 但因余青蕊旧症复发仍未完全好转, 她便拜托了康令昊, 让他帮陪着贺七娘前往酒楼赴宴。
    虽是未能同行, 而贺七娘身上的这身打扮, 便是晌午过了之后, 余家姊妹俩按住贺七娘, 精心为她倒腾出来的。
    满头青丝被挽成单螺发髻,发髻里只简简单单簪了两枚鎏金银胎的莲花单簪。
    身着鸭蛋青的半臂,衣缘袖口都细细绣了成圈的鸢尾连同凤尾蝴蝶纹样。浅莲红的裙摆和浅杏色披帛上都绣了蜿蜒而下、如藤蔓一般散开的同款纹样,行走之间娇妍曼妙,整体叫人观之心喜。
    这身衣衫是余青蕊才为贺七娘制的新衣,头一次上身,她好不容易说服余青蕊答应不在额前描绘花钿,只是这披帛,阿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让她取下来。
    没得法,贺七娘只得挂着这么个东西出了门。弄得一路上不是险些踩着,就是差点全部拖到地上擦泥土去。
    咬牙切齿地拧起这碍事的东西往臂弯里挽,贺七娘瞪一眼旁边似笑非笑的康令昊,羞恼骂到。
    “看什么看?又没让你穿,你且当看戏吧你!要是换你来,只怕这东西直接就可以当成把你团团捆起的绳索了。”
    两手在面前比划出大大的一个圆,贺七娘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把你捆成这么大个蟹子,直接上锅蒸了你!”
    故意往前凑了两步,康令昊双手环胸,没个正形地斜站着。
    “诶?贺七你这话说的。要是小爷我啊,那绝对轻轻松松,就把这东西弄断,你信不信?”
    康令昊作势摆出将披帛扯断的动作,听着贺七娘回了一句“你要是现在能帮我弄断,我就信你”后,他脑子一热,便上手揪住眼前的浅杏色披帛。
    手指恰恰碰上披帛,他眼前瞬时显现出余青蕊看似温柔,实则一言一句字字戳心的模样。
    莫名打了个寒颤,康令昊立马收回手,讪讪摸摸鼻头,没好气地反驳道。
    “好你个贺七,差点就上了你的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绝对是想让我把东西弄坏以后,你好装得无辜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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