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伸手去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不叫青娘在她头上摆弄,她转了头,哀求道:“姊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去?他强带我至此,我家里人不知道要多担心。”
    青娘拿梳子的手顿了顿,望着湛君的目光掺杂了些许哀悯,但就如同她方才的愣怔,她所有情绪变化不过一瞬,而后便当做没听到一般,继续同湛君讲钗环粉黛。
    湛君见她仍滔滔不绝讲这些,知她不会帮自己,心中焦躁,一点不肯配合,一挥手打翻一盒香粉,尽洒在青娘脸上。
    青娘呼叫一声,人停在那儿,还保持着遮挡的动作。
    湛君一下子冷静下来,知自己失礼,忙起身,拿袖子为青娘擦拭,口中不住道歉,“我实非有意,莫要怪罪。”
    青娘握住了湛君的手,用一张覆满白、粉的脸朝湛君露出一个笑,其实颇是骇人,但湛君却奇异地被这个笑安抚到了,渐渐不再慌张。
    青娘将湛君手放下,先是用手拂去脸上余粉,又拿出帕子细细的擦,她朝湛君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后说:“我知你着急,但我亦是帮不了你,你知我这里是做什么的?”
    湛君摇头,今日所遇这楼船,与她书所见记载有些出入,她当真不知。
    “我打江南来,沿原江北上,是要去都城为陛下贺寿。你比我小,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斗胆喊你一声妹子,我不瞒你,我这船上,做的是皮肉生意,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这话湛君还听得懂,于是猛地抬头,露出一个惊恐的神情,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青娘苦笑,“你要因此瞧不起我,我不怪你,但倘若是还有丁点的活路,谁又愿意叫人瞧不起呢?”
    湛君初次遇到此等境况,慌乱得很,四下里看,不知此刻该摆什么表情。青娘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听到的人都要觉得难过,她却只觉得害怕,而且并不想叫青娘觉得她瞧不起她,所以忙摆手,口中讷讷:“没有,不是的,没有……”可眼睛却再不敢看青娘。
    她真的害怕,要哭出来了。
    “我想回山上去,回去找先生……”
    青娘这会儿有些哭笑不得,“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做不得你的主,帮不了你,你是二郎带来的人,我哪里敢动呢?咱们一样,都得听他的,所以,妹子,我也是无法,别为难我。”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湛君靠近,湛君正处于惊悸中,手脚无力,于是便轻易被青娘拉去妆台前坐下。
    元衍站在船头,手上执壶,临风而立,衣袂飘摇,意态风流。
    船上各处都有女孩子看他,他动一下,她们便低下头,凑在一起笑。
    元衍心情甚好。今日晴好,风好人好,哪里都好。
    他想起方才听到的事以及送出的信,遥遥举杯,意气风发:“西原再会,姜先生。”
    不远处女孩子们又是一阵骚动。
    身后有环佩之声,元衍闻声转身,一瞬间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怀中人瑟瑟发抖,揽着元衍的腰不肯松手。元衍低头,只看到鬓发如云,不见面目。
    “美人投怀送抱,此等恩情,如何消受?”他虽这样说着,伸手却要将人从他怀里推开。
    怀中人当他是救命的稻草,察觉到他意图,抱紧了不肯松开,抬了头看他,眼中不掩哀求之色,做足了可怜模样。
    元衍愣立当场。
    怀中这绿衣美人,二八年华,高髻翘然,红妆艳丽,容光绝美乃生平未睹。青娘言已身阅美无数,元衍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仍是被眼前这容色撼慑。
    美人咽声道:“只要你能将我送回青云山,我什么都答应你。”
    元衍听了这话,方意识到,原来是她呀。
    姜掩搅的严州天翻地覆,若是为了这一张脸,倒也能够让人理解。
    “是吗?你这么乖?”
    湛君瑟瑟着不再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这之后,湛君不肯离他一步,惶惶如惊弓之鸟,她不肯见旁人,便哀求着元衍与她共处内室,不到别处走动。
    元衍从青娘处得知她此番巨变的缘由,心里生出些歉意,可两人于一处时总忍不住想逗弄她。
    “我如何不愿意同你一起?只是你也太无趣,我同你一块做什么呢?你是同她们一样有润如春雨的好嗓子唱天籁之音,还是和她们一样可做掌中之舞?或者你会抚琴,拨弦弹琵琶也行,你叫我陪你,总要给我些乐趣,不然的话,你强留我在这里,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分吗?”
    湛君委屈至极,心里恨透这轻浮的竖子,若不是这人,她何至于沦落此境地!如今竟要哀求他以保全自身,这般莫低声下气。可她也只敢在心中怨恨,言语行为皆不敢表露,憋屈的不行。
    可怜她不会唱歌,更不会舞,抚琴倒会,却不愿意给他听,但更害怕他真丢下她一个人,于是再憋闷也只得忍耐,拉住他袖子,天见犹怜:“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你不要离开我……”
    第5章
    湛君在这船上几日,日日担惊受怕,饱受折磨。夜里又一次因噩梦而惊醒后,她终于再熬不住,决意寻时机离开。
    楼船虽巍峨如山,空间毕竟有限,船上近百人一日的消耗便十分惊人,不过几日就得靠岸采买。
    楼船靠岸的那一会儿,是湛君仅有的脱身之机,她须得牢牢把握,是以船靠岸前一天,湛君便借口生病不肯见人了。
    元衍其实不如湛君以为的那般清闲,他明里暗里有许多事要做,这几天本就多事,更忙碌了些,于湛君本就无暇顾及,对湛君生病一事不疑有他,只叫青娘喊船上随行的医者去瞧她。
    湛君堵着门不叫人进来,告诉青娘自己是头一回坐船不适应,头晕而已,她不爱吃药,况且她难受,衣衫不整,一副病容也不好见人。
    元衍的吩咐,青娘是不敢怠慢的,唯恐有了什么错漏不好交代,所以哪怕湛君推拒,她仍是尽心尽力在门外劝了许久,不过因有的人别有用心,她便是说破嘴,也是进不去的。
    两个人隔着扇门,说了得有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湛君讲自己累了要睡,才将青娘打发了。
    青娘忧心忡忡,预备明日将此事讲给元衍听,她虽没办成事,却也得叫元衍知道她是尽了心的。
    这一晚上,船上还算安稳。
    第二日旭日初升时候,河水潋滟斑驳如洒了碎金,楼船停在渡口,整条船便活了起来。
    青娘是不准她那些女孩子下船的,可是女孩子的心总是飞扬难以按耐的,于是船上到处飘着央告声,好兄长好阿弟们被女孩子们团团围着,记下要买买什么零嘴什么粉花,个个也回以央告,求着少带一些。
    湛君就是在这样的热闹里下的船。她偷了件仆役的衣裳,拿巾子裹了头,女子里她身量算很高,与瘦弱些的男子无异,人群里倒也不显眼,来往忙碌,众人皆无心他顾,湛君便无惊无险地下了船,又随着几个仆役走了一段,到了熙攘处,只一个转身,便如泥牛入海,再难寻踪迹了。
    湛君重获自由,心如擂鼓,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越想越是高兴,在人群里欢快地奔跑起来,头发都要晃散。
    她这次下山,短短数日,实在算不上美妙,她已打算回去了,日后要再出来,一定要跟先生一起。她决定在这座城池逗留几日便返程,大不了路上走慢些,绝对不至于无趣。她这样想着,只觉得脚下轻盈,似踩了云,一时得意极了。
    然后便乐极生悲。
    也不知是谁撞到了谁,不过湛君只是胳膊疼,人还站立着,那老妪却已侧躺在地上,连呼痛都未有。
    湛君忙上前扶了人起来,语气焦急,“您可还好?”
    这老妪头发花白,双眼发红,神情麻木,一副失魂之态。
    湛君有被她吓到,可对方是个孱弱不堪的老妇,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扶着。
    老妪仍是不发一言,一对枯黄眼珠盯着湛君,动也不动。
    湛君头皮愈发紧了,可仍坚持着不肯退,又关切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老妪那土偶一般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动静,她或许是想笑,却因为她眼神的麻木呆滞,给不了人半分柔意,只教人觉得可怖。她在突然之间攥住了湛君的手,力气大到让湛君有一种被藤蔓紧紧缠住的错觉,湛君心里怀疑,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妇人真的会有这么大力气吗?
    老妪张了嘴,声音也是干枯的,“我可能伤了腿,这位小娘子……”
    “我这就带您去医馆……”湛君立即道。
    “不用不用。”老妪摆手,“还没那么娇贵,只是行路不便,不过我要回家去,一个人怕是不行,小娘子能否送我?”
    湛君连忙答应,但还是忧虑,“。我害您如此,会担责的,我一定将您送回您家里去,不过我们还是先去一趟医馆,叫医者给您瞧瞧,不然我心中不安。”
    “不用,只要小娘子送我归家即可……”老妪说完话,佝偻举步。
    湛君忙扶住她,“您慢一些。”
    湛君搀扶着这老妪,渐渐离人群远了,不多久,行进一片竹林,老妇指着远处一角对湛君道:“那便是我的住处,小娘子到我家里喝杯茶吧。”
    湛君遥望,见屋舍俨然,心下难掩惊讶。这老妇面色凄苦,想来生计艰难,却不想倒是殷实之家。湛君暂按下心头疑虑,扶着老妪到了门前,老妪再次邀请湛君进门饮茶。
    此时正是日中,烈日高悬,湛君走了许久路,口干人倦,这老妪盛情相邀,她不做别想,道了声多谢便进了门。
    湛君入门之后,被檐下两只白灯笼慑住了心神。
    这家里似有人新丧,引魂幡还未撤下,随风飘摇。湛君做如此想,也不管自己口渴要饮水,不想入内,当下便要告辞,回头便看见老妇关上了院子大门。
    湛君睁大了眼睛,眼皮疯狂地跳起来。
    老妪对她笑,吊诡到瘆人,“小娘子随我来。”
    湛君咽了口吐沫,斟酌着词句,“……我方想起,我与人有约,这会儿已快要过时辰了,我得速去。”
    老妪神色不变,“是吗?只是饮一碗水,不费时的,是我的一片心。”她抓住湛君的手,强硬着把湛君往屋里带。她力气大的惊人,湛君竟挣脱不得,一路被拉着进了屋宇。
    入内后一眼便见正中一块牌位,正午日头烈,光照的刺眼,湛君还未来得及分辨牌位上写了什么,一只碗已经塞到了她的手里。
    “人无信不立,小娘子你喝了这碗水就快去赴约吧。”
    湛君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松,想赶紧喝完这碗水离开,低头便开始大口饮。
    老妪在一旁说话,“我儿子就常这句话挂嘴边,他从不失信于人的,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湛君水喝到一半,忽然觉得头晕眼花了起来,她心里疑惑,我这是中了暑气?三月里虽已热了起来,她也确实走了很远的路,但也不至于到此等地步。
    老妇仍在呶呶不休,“我儿乖巧懂事,书又读的很好,我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小娘子和我儿般配得很……”
    湛君昏过去前迷迷糊糊地想,她到底在说什么?
    湛君是在争吵中醒来的。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是在竹舍中午睡,有人扰她好眠,她因此而烦闷,于是翻了个身。
    可是,青云山哪里会有这样的喧哗呢?
    湛君忽地愣怔,争吵声渐渐入耳。
    “你赶紧将人送回去,免得到时候吃官司,你我这老骨头,能在牢里熬几天?”
    “儿子在地底下孤单,你难道不心疼?他托梦说要人陪,就送个人去陪他!寻常人我难道入得了眼!她就是我的儿妇,要跟我儿子葬在一处,生生世世都在一块!”
    “咱们儿子是个死人!死了!你还记得吗!这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儿!”
    “管她死的活的,她就是要下去陪我儿子!”
    这一声尖利到像山间的枭鸟,听到便让人心生惧意,湛君打了个颤,而后意识到,自己双手似乎被绑缚,不止双手,她整个人都被绑着,翻身已经是她行动的极限。
    湛君一瞬间遍身冷汗。
    “赶紧趁人还没醒,解了绳索,装作无事发生,也就过去了,不要生事!”
    “你敢动一下试试!”
    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痛呼,咣当一声,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
    湛君再忍不住,颤抖着身躯小声哭了起来。
    此刻她只想自己在青云山,在先生身边,哪怕一生不离开青云山,也好过此境地。
    她正哭泣,被人粗暴地扳过躯体,她紧闭着双眼不愿睁开。她不愿意接受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
    有干涩的事物在她脸上游移,她知道那是老妪的手,可是人的手怎会如此冰凉?又怎会叫她产生这般的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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