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要学?会遗忘,要是什么都记得清楚……这一生?未免太难。”
    湛君眉蹙得更紧,“可那?是阿兄……”
    “阿兄只会想你好……你念着他,他必然?欣慰,可如果你因为他不快活,他宁愿你忘了他……”
    “这不行的……”
    “怎么不行?”姜掩语重心长,“湛君,你阿兄已经不在了,你得设法保全他的孤雏,如今除了二郎,谁也帮不了你……”
    “怎么会!先生?带我们走!”湛君拉住姜掩的袖子,满脸的惊恐,颤声道:“天下难道只有中土这一方?地界?我们可以西行,到异国去,或者出?海,寻一处岛,总能生?活……”
    “湛君,我是会死的,”姜掩语气?平和,“我总要找人托付你。”
    “我难道一定?要依附旁人才能生?存吗?”
    “当然?不是,可我不忍心见你受苦,你叫我怎么舍得?若是如此,九泉之下犹有余恨。”
    “先生?!”
    湛君将脸埋进姜掩的手掌中,哀哭起来。
    姜掩抚摸她的长发,却是笑着的,“况且,你尚有余情,不是吗?”
    “先生?!”
    “难道不是?”姜掩笑起来,“那?你怎会允许他同你一起死?那?位吴郎可是被被拒之门外呢!”
    “不是……”湛君涨红了脸,话讲的磕绊:“是、不是……是吴杏林,很?好的一个人,他、他……”
    期期艾艾了半晌,湛君忽然?不说话了,神色间颇有些恼闷。
    “好了,湛君你先歇息,”说着话,姜掩站了起来,“我得去见吴郎了。”
    湛君不免好奇,抬起头问:“见吴杏林做什么?”
    姜掩道:“在崇宁时写了些东西,有些杂乱,寻他帮着整理一番。”
    湛君点了点头。
    姜掩又道:“近来会有些忙碌,许是不能常来看你,自?然?,得了闲是会来的,你安心养病,药要安分?吃,别有残余。”他伸出?手,又一次摸了摸湛君的头发,轻声道:“会没事?的。”说罢便离开了。
    姜掩果真很?少再来,元衍则是彻底不来了,屋子里常常只湛君同元凌母子两人。
    好在姜掩的药真的有用,湛君吃了,病情逐渐好转,人虽然?还是虚弱,可再没起寒热,旁的症状也有减轻,不必整日?再躺在榻上,事?自?然?也做得,身边有没有什么旁的人倒不怎么要紧。
    元凌也是一样情状。
    湛君于是欣喜地觉得,否终则泰,她终于是熬了过来。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摸着元凌的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头煌煌地照着,树影明灭在窗上,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元凌吃着一碗没有滋味的肉粥,人惛惛的,只是失魂落魄地张口闭口,而后无声无息地咀嚼,循环往复,很?有些万念皆灰的意味。
    湛君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他这样子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笑着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步。
    元凌霎时鲜活了起来,猛地抱住湛君的脖颈,整个人挂到湛君身上,带笑的小脸在湛君脸上轻轻地蹭。
    湛君说要把肉粥吃完才可以,他不大高兴,眉皱着,怨怪地看着湛君,有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张大了嘴,发出?长长的一声啊。
    湛君笑着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眼见着一碗肉粥将要吃完,元凌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雀跃的神色。
    湛君忍不住亲了亲他略胖回?来些的脸,抱着他往屋外去。
    才到庭院里,元凌闭着的眼睛尚来不及睁开,南墙上响起大叫声。
    “姑姑!弟弟!”
    湛君一时也怔住,迎着耀眼的日?光看过去,下巴搁在墙头上的鲤儿正飞快地挥舞着手臂。
    “是表兄!”元凌扭起身子来。
    湛君连忙抱紧了他,轻声说:“对?,是表兄。”
    “姑姑!你好了吧!弟弟也是!弟弟!我等了你好久了!”
    温热的泪水顺着湛君的脸直淌下来,她抬手擦了,笑起来,正要同鲤儿说话,门外却故地喧闹起来。
    拍门声慌张而杂乱,“湛君!湛君你快出?来!去看看先生?,看看他!”
    第118章
    湛君抱着元凌冲到门后。
    “先生怎么了!”
    门外却只有女人哀切的哭声。
    湛君急了, 砸着门大喊:“英娘你说话啊!”
    姜掩多日前便开始咳血,最初只是痰中带了血块,后来就变作呕, 大?片的深沉的红。
    出?了这?样的事,英娘那里自然?是瞒不过。见着了血, 她先是呆愣,好一阵儿的手足无措, 接着就大?喊大?叫着要找湛君。姜掩冷着脸喝止。
    英娘向来对姜掩唯命是从,他不许将此一事告与湛君知,言辞脸色俱是严厉,英娘不敢违逆, 只一旁掩面泣泪。
    生死大?事, 旁人尚且泪眼潸然?,姜掩却?是泰然?自若, 期间还曾去湛君处探望过一回, 举止言谈不见异状。是以灾厄虽已显形露迹, 湛君却?毫无所觉, 只当安然?无恙。
    元衍倒知道得及时, 当即便寻过去, 见着了人,好言规劝, 全然?真心。姜掩只回一句——“她们?好得多了。”元衍再无话可讲。这?件事他没?办法高尚。
    姜掩一日一日地熬着, 而今油尽灯枯, 昏沉躺在榻上,面色如雪, 气息微弱。
    英娘本在榻前哭,遽然?止了, 站起?来,怔怔往门?外奔去。
    姜掩自是了解她,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去,忙唤住,哑着声道:“别喊她来,好歹叫我去得安生些,她来了必然?要哭,我见了只怕要生出?不舍……平添怨恨罢了…… ”
    英娘扶着门?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儿,回头质问:“那怎么不为她想想?你如今要死了,她却?不知道,等她好了,出?来了,满心欢喜地找她的先生,到哪里找?你的坟茔前?那时她再哭,你便忍心听了?”
    姜掩双目涣散,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英娘擦着泪跑了出?去。
    湛君猛地停住脚,盯着门?槛,眼睛眨了下?,泪便落下?来。
    “快啊!”英娘出?声催促,拽着她要往里进。
    “不……我不要!”她大?声喊,甩脱了英娘的手,抱住头往后退了两步,蹲下?了身子,泪水汹涌。
    那道门?仿佛是生死的界限,迈过去就是万劫不复。
    先生怎么会死?怎么会呢?
    她定然?是在做梦。
    “醒来……快醒来!”她抽噎着,念出?了声。
    “湛君你快啊!别、别……”英娘哭嚎起?来,“别来不及!”
    湛君捧住脸,跪地大?哭。
    姜掩于神?识飘忽之间,听见湛君的声音在讲话。
    一声声地唤,先生,先生……
    就是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那血淋淋的婴孩,慢慢地长大?,变成?乖巧的小童,变作窈窕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芳华暗换。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一般在他眼里长大?。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活得太久了。
    姜掩恍惚地想。
    呼唤声未停,姜掩回了神?,想说话,没?有力气。
    仆从依时送来参汤,湛君接过,颤抖着,一勺一勺喂给姜掩。
    姜掩也竭力地咽。
    参汤吊起?一口气。
    元衍也得了信,带着两个孩子赶来,进了屋子,在离卧榻极远的地方站定了,不敢上前,两个孩子要过去,也叫他拉住了。
    湛君的浓重的悲伤只容得下?她自己,再多也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姜掩。
    悲哭声中,姜掩抬起?枯朽的手,放在眼前那抖动不止的头颅上,乌亮头发映着明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别哭……”他笑着说。
    他叫哭泣的人不要再哭,可那哭声却?更高了些。
    他不免也要提高了声:“莫要哭,湛君,听我说……”
    哪里停的下?来?
    他又?道:“我有话说,湛君,你先听我讲。”那搁在头发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你不哭了,才能听见我对你说的话,我没?有太多力气的……”
    湛君隐忍着不哭,只是哽咽,把头顶的手抓到怀里,攥紧了,虔诚地捧着。
    “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
    湛君压抑的哭音像野兽临终前的哀鸣。
    姜掩反握住湛君的手,笑道:“可是不必为我难过,我实在太累,死亡倒算是得了解脱……”
    “我把我的身世,以及我此一生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恨,都讲给你听,你会明白我的……”
    “我家曾是个望族……自高祖大?父起?便效力于军中,至我父亲一代,权势煊赫,名望到至顶峰……我是兄弟里最年幼的,最长的侄儿也比我有年岁些,自然?受尽恩宠,以至不学无术……”
    他荒凉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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