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淮前世整整八年没把他的被褥从书房挪回后宅,今生又能撑多久。
    在谢云初眼里,王书淮便是被信王气昏了头,脾气消了就好了。
    她阖目睡下。
    深夜,王书淮从官署区回了王府。
    他瞥见王府大门石狮子边上立着一人。
    那人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袍,双手环胸靠在石狮,眉峰疏朗地望向大门。
    王书淮下了马,将缰绳扔给小厮,缓步走到高詹身侧。
    高詹瞥见他,立即直起身,朝他咧嘴一笑,
    “怎么回得这么晚?”
    高詹眉梢总歇着那么一股漫不经心。
    两个颀长的男子并肩而立,不约而同望向紧闭的大门,一个威武高大浑身上下仿佛蓄着一股勃勃的势气,一个挺拔蕴秀更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
    下弦月慢慢在树梢驻足,在门前投下一层薄薄的清霜,月色与廊庑灯火交织,仿若编出一层迷离的网。
    王书淮对于高詹的行径不予置评,只客气道了一句,
    “夜深别冻着。”
    高詹含笑瞥着王书淮,“对了,我得到消息,信王似乎有意结交江南都督府?”
    王书淮脸色淡漠,“别上他的当,他这么做便是想引太子殿下露出马脚,再趁机将消息抖给汉王殿下,看你们鱼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高詹姐姐嫁给太子为正妃,高家早就是坚定的太子党。
    高詹朝他拱手一揖,“多谢书淮提点。”
    牵涉党争,二人点到为止。
    王书淮看着满脸毅力的高詹,生出好奇,“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去?”
    高詹笑,从袖下掏出一物递给他,“我不是等她,而是等你,这一回多亏了你们夫妇机敏擅断,方救得她性命,书淮,抛开朝争,今后只要你和夫人有所需,我高詹但无不从。”
    “尊夫人与她最是交好,还请你帮我把这一味药转交尊夫人,请尊夫人帮我给她,她如今心绪不宁,极伤身子,我费尽心思方得了这么一株紫皮石斛,熬了水或炖汤喝都是成的,别说是我给的,就给她补身子便是了。”
    王书淮看着高詹,突然生了几分同情,他好歹能日日夜夜见到谢云初,更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站在她身边,不像高詹,卑微至此。
    “这个忙我不能帮。”
    他与谢云初尚有龃龉,哪有功夫给高詹当媒人。
    “一株紫皮石斛而已,我们王家照样能弄到。”
    王书淮念着今晚要歇在后院,不欲与高詹闲谈,拱了拱手便从角门进了府。
    踩着薄薄的月色塌上春景堂的廊庑,隐约瞧见东次间内留了一盏灯,王书淮放心下来,他轻手轻脚进了浴室,林嬷嬷闻声打着哈欠起身,替他准备热茶。
    王书淮收拾一番,便来到内室。
    往床榻投去一眼,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夜色里弯出起伏的弧度。
    谢云初睡在里面,明显给他留了位置。
    床榻往下一陷,谢云初倏忽睁开了眼,方才王书淮去浴室淋浴,她便被水声吵醒,虽然王书淮动作已经够轻了,可她还没适应半夜屋子里有个男人,瞧瞧,男人要留宿就是在折腾她。
    谢云初闭眼装睡。
    床上搁着两床被褥,一床谢云初在睡,一床整齐得叠在那里,王书淮自然是想挨着谢云初,却又担心搅她安眠,便轻轻掀开自己的被褥躺了进去。
    谢云初见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松了一口气。
    睡到子时,人又饿醒了。
    孩子快四个月,长得正快。
    她一起身,王书淮也跟着睁开眼。
    暗夜里,四目相对。
    虽然不太看得清彼此,却知道对方的存在。
    有了上两回的经验,王书淮轻声问她,“要如厕?”
    谢云初混混沌沌点了点头,
    “我来扶你。”
    黑暗里高大的男人先下了塌,随后弯腰朝她伸出一只手。
    谢云初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搭着他的手下床。
    只是在她打算起身时,男人忽然弯腰下来,打横将她抱起,出了拔步床。
    谢云初惊愕住,下意识搂住了他脖颈,“二爷,你这样很危险,屋子里光线暗,万一撞到了怎么办?”
    王书淮理所当然看着怀里的妻子,她秀发蓬乱地覆在面颊,丝丝缕缕遮住她眉眼面颊,只有那双宛若狐狸的双眸若隐若现,有一种格外的魅惑,王书淮呼吸紧了几分,慢慢吁了一口气,
    “我夜视好,不会磕着你。”
    语气竟也万分随和。
    谢云初被他抱去了浴室最后面的恭房,如上回一般,谢云初在里面,他在屏风外等她。
    院外有微弱的光芒摇晃进来,他看着那晃动的光色忽然回想起她怀珂姐儿时的光景。
    他竟不记得是怎般模样,他那时忙着做出一番事业尽早升迁,忽略了她,沉浸在思绪中,竟一时未觉谢云初已出来。
    她在一旁的水桶里净了手,懒洋洋搭在屏风外的高几上看着他,
    “二爷这是怎么了?”
    浴室尚有些光芒,她看得出他脸色微青。
    王书淮对上妻子清澈又好奇的眼神,什么话都没说,再一次弯腰将她抱起来,送回拔步床。
    平心而论,谢云初有些不适应他的好。
    只是眼下他就是个刺头,不愿去招惹他,也便任由他施为。
    守夜的夏安听到动静,点了一盏银釭,送了一碗燕窝进来。
    谢云初坐在床榻边用膳,夏安在拔步床外候着,王书淮支腿坐在塌内,闭目养神。
    谢云初吃得慢条斯理,时不时往他瞥一眼,轻轻一笑,
    “二爷,您这是何苦,住在这里,我少不得要闹腾您,您白日还要上衙,夜里反复醒来,于身子不好,咱们夫妻日子长着,您何必急于一时。”
    她一副给他出主意的口吻。
    王书淮真的有被气到。
    “你是我的妻,怀着我的孩子,咱们理应患难与共,这点事算什么。”偏不顺她的意。
    听听这话…谢云初差点笑了。
    她怀疑他就是故意来膈应她的。
    谢云初不想搭理他。
    用了夜宵,谢云初漱口上了床,夏安吹了灯重新退出内室。
    这时王书淮覆过来,搂住了她,几乎将胸膛贴在她后背。
    “云初,我过去着实忽略了你,你给我机会慢慢弥补。”
    谢云初好一会儿没说话。
    以前她盼着,现在她不需要。
    “二爷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在兼顾我的同时,切莫误了朝政,更别伤了自己的身。”
    果不其然,正如谢云初所料,王书淮极忙,次日便没能回府。
    二十五这一日谢云初去朱家吃萧幼然孩子的满月酒,便听到萧幼然与她说起世子朱康平。
    “你上回整他,可把他整老实了,他死皮赖脸从他亲娘处得了三千两银子,又从外头借了两千两方赎回了信物,这段时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上,我试探他纳妾的事,他也一口回绝了。”
    “初儿,可多谢你啦,我白白得了五千两银子,丈夫也规矩了,说说吧,想我怎么谢你?”
    谢云初笑着推她,“把你娘让给我,我便饶了你。”
    萧幼然笑,“我娘便是你娘,哪里需要让?哦,对了,江南总督府送来一份重礼,我猜是姨母赠给我的,你说我该怎么回?”
    谢云初神色淡淡,“别顾忌我,该怎么回便怎么回,我没有那么小的气量,说心里话,我没有怪她,只是不想与她有瓜葛而已。”
    今日是谢云初第一次带着小珂儿出门赴宴,萧幼然和萧夫人均给了见面礼,萧幼然给珂儿挂上一个大大的璎珞项圈,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再绑着两根红绸带,跟个神气的哪吒似的。
    接下来谢云初忙着铺面上的事,玲珑绣已步入正轨,专卖局的事也如火如荼,有了银子,田庄改建与江南绸缎庄的进程便加快了,她一面数着进帐,一面盘算出账,整日忙得不亦乐乎。
    王书淮依旧每日早出晚归,有时能在孩子睡前回来哄一哄,有时夜半方归。
    他回来用膳,她便吩咐嬷嬷客气招待,他陪孩子玩时,她不是在看账目便躺着歇息,从未往他身上瞥一眼。
    若他主动寻她说话,她又能轻柔柔地笑起来,仿若寻常夫妻那般琴瑟和鸣。
    他对她好,她受着,甚至偶尔还能关怀他几句。
    如果说先前她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任他如何攻不破,那么如今她就像一块面团,随他搓圆捏扁。
    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王书淮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般无计可施,满满的挫败感如同乌云笼罩他的眉心,修长的身影撑在博古架,望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出神。
    三月十五的夜晚,狂风肆意,层层叠叠的乌云垒在上空,银亮的闪电骤然划下一道亮光,照清了书房那一盆绿意盎然的菖蒲,油亮的绿叶被风卷起发出飒飒颤动。
    整整一年了,她几乎没有来过书房。
    这里一切还是那夜之前的摆设,是她亲手挂上去的画,是她亲自贴上书签的书册,还有她手缝的玲珑百转九扇屏风。
    每一物无不是她亲自甄选,而它们的主人却轻轻挥了挥手,不带走半丝留念。
    雷电在黑沉沉的夜空突兀地炸开,他一袭雪衫长身玉立,薄薄的眼睑堆着浓郁的青气,如同墨色里一尊冰冷的鬼魅。
    凝立片刻,王书淮忽然抬步,转身去了春景堂。
    院子里刮起狂风,大雨将至,丫鬟们纷纷奔去各个角落将盆栽抱回廊庑下,墙边的木梯被掀翻在地,砸到了院角的桂花树,扑落一地绿叶。
    外头的动静丝毫没惊动熟睡的孩子,屋子里,珂姐儿躺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灯芒下,婴儿般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谢云初坐在一旁轻轻啪打她的背心,跟着昏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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