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却给了他一箭。
    箭尖直指他眉心,没有一丝犹豫。
    用的,还是他送的袖驽。
    弩与箭皆是他亲手所制,就为了方便她需要时,能随时放箭召唤他。
    由来最讨厌受制于人的少年,血里头都带着风,遇见她,却是心甘情愿将那束缚人的缰索,亲手套到自己脖子上。
    箭身上的海棠缠枝纹,也是他亲手刻下。
    每朵花枝各不相同,却都同样栩栩如生。
    为此,他还落下两手细细密密的伤,大冬天里,没得把他疼死。
    可把袖弩交到她手里的时候,他却一脸云淡风轻,直说是自己太闲,做多了,没地方放,这才将这些残次的打发给她。
    侧头望着远处的斜阳,整个人冷得像块冰,好像当真一点也不在乎。
    然一双耳朵却叫残阳染得鲜红,戳一戳,都能滴下血来。
    她忍俊不禁,故意同他玩笑,说,既然不是好东西,那她便不要。
    边说边抬手作势要扔。
    他急忙伸手来抢,眼底攒满了愠色,恨恨瞪着她,一张脸都憋到通红。
    可见她撇嘴,他还是松开了手。
    心底明明有万般不甘,却还是说:“随你。”
    对她,他总是格外纵容。
    即便知道她是故意的,也即便他自己会因此受伤。
    正如父亲撵他出侯府那天,他明知在他肩膀留下重伤的袖弩,就是她借给她哥哥的,他还是会冒着被她父亲打死的危险,跌跌撞撞赶过来看她;
    也正如现在,他目睹自己朝他射了一箭,差点射瞎他的眼,也仅是怔愣一瞬,就因她指尖被弩弦割出的口子,本能地冲过来查看。
    自己额角都已血流成河,却是担心她那点才破皮的伤,会叫雨水感染。
    多傻啊。
    傻到把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只要她安好,他便知足。
    而她望着远处阁楼上,哥哥一点一点拉满的弓,就只能强忍着快要溢出的眼泪,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少自作多情,谁稀罕你的关心?带上你的东西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否则休怪我夫君不客气!”
    -“自作多情。”
    -“不稀罕你的关心。”
    -“我夫君。”
    他曾说,自己是这世间上,他唯一对之敞开过心扉的人,倘若自己能用这份独一无二的了解,好好关切他,那他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而那时候,她也的确用这份全世间独一无二的了解,精准地刺中他心底最痛的伤。
    丝毫不讲情面。
    那场雨后来是什么时候停的?
    林嬛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个时候,少年半张脸都被她打偏过去,人错愕地立在风雨中,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幼犬,眼底尽是晦暗的茫然。
    等清醒过来,他双眼已染上刺目的红。
    牢牢攥住她的手,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困兽。雨声那般轰隆,都能清楚地听见腕骨上传来的切切摩擦声。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恨的。
    倘若能实质化,她怕是已经千疮百孔。
    可最后真正开口的一瞬,就只有一声无力的轻颤:“我能……抱你一下吗?”
    “一下,就一下。”
    “求你了……”
    大雨滂沱,零落一地斑驳落红。
    他清瘦的身形淹没其中,仿佛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的芥子舟,随时都会被风浪吞没。冷峻的眉眼叫暴雨模糊了形状,恍惚让人以为,那是他今生第一次流泪,还混着猩红的血。
    林嬛心如刀绞。
    冷傲如他,自幼无父无母,浪迹天涯,刀尖上舔过血,泥地里藏过伤,被人打断肋骨,踩折手臂,都不曾卑躬屈膝。
    那一刻,却是亲手将自己的自尊与骄傲,都悉数碾碎在她面前。
    只为求她片刻垂怜。
    而她却只能咬着牙,冷声道:“滚。”
    连一根手指头也不准他碰。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林嬛闭上眼,脑袋往后靠在白墙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久到她以为,时光早已将这些无人能诉的过往,搓磨成一座座无碑无位的荒冢,没有纪念,更不会想念,偶然提及,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一声,道:“他啊。”
    和提及一个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无异。
    却不料,有些遗憾是岁月抖落的尘埃,一拂即逝;而有些,则是心头精血酿出的烈酒,越是沉淀,就越是激烈,浅酌一口,便痛彻心扉。
    他们似乎不该这样,不止这样,可最后也只能这样。
    或许这就是命吧。
    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人,最后都永不相见;许诺要相守一生的誓言,末了都只剩亏欠。
    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别人打落他一颗牙,他都要折断人家两只手报复回去,隐忍十年也不嫌晚。林家将他欺负成那样,他怕是早就已经忍不住,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吧!
    没准把她调来一枕春的人,就是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嬛苦涩一笑。
    雨丝横斜,在窗上织起一张无形的网。她坐在窗边,便似一只被网在其中的鱼,挣不脱,逃不得,只能沉沦其中,任由回忆将自己绞杀。
    *
    是夜,同一场雨也落在千里之外的关州。
    作为大祈和北羌的交界,此地南望幽燕,北控荒漠,西携居庸之险,东扼云中之固,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所,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肃杀之寒经年不散。
    雨水似也有感,未及着陆,就叫阴山吹来的朔风凝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向人间。
    最南端的圩圬镇也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皆是苍茫,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山。
    论幅员,圩圬不过关州一座小镇,一无良田可耕,二无矿石能采,人口也不过寥寥数百,根本不足为人所称道。
    怎奈它上接北地,下通京洛,乃北人入京的必经之地。又因其两面夹山,坐拥天险,易守难攻,逢及战乱,这里也便成了北地百姓逃难的上上选。
    年前那场动荡,镇上就涌来不少难民,粮食衣物皆闹了荒,百姓怨声载道,年节也未能过好。
    而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逢上元佳节,大家都铆足了劲,要好好热闹一番。
    暮色还未降临,灯会就已铺陈开,荧荧煌煌,映得整座城池璀璨流光。
    行人走在街头都笑容满面,叫冰雪冻个激灵也不抱怨,搓搓手心仰头望天,还要感叹一句:“好一个瑞雪兆丰年!”
    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也不外如是。
    城外仅一墙之隔的驻军大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戌时已过,全军宵禁,营地各处都落了灯火,悄阒一片,莫说庆贺,连说话声也听不见一丝。
    演武场下的地下暗牢,却依旧灯火通明。
    戍卫的将士个个被坚执锐,昂首挺胸。
    火把照亮一张张森然凝肃的脸,墙上飞溅的鲜血也随之狰狞。
    有些痕迹上了年头,早已嵌入石墙肌理,过十遍水也洗不干净;有些则还淋漓淌着浓腥,无风亦能勾起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
    “啊——”
    又是一声惨叫,惊乱枝头沉睡的昏鸦。
    倒挂在刑架上的犯人浑身抽搐,双眼翻白,宛如一尾将死的鱼,待吐出一串泛血的泡沫,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兵卒面无表情地松开他身上的绳索,如拖死猪一般,拽着他皮开肉绽的脚踝,往甬道深处去。殷红曳出一条宽阔的血路,间或还夹杂着零星几点从他破腹间漏出的碎肝断肠,腥烂腐臭。
    那些久经杀伐的将士,都禁不住拧了眉。
    雁足灯下的青年却浑然不为所动,闲闲从笔洗上挑了一支最趁手的绿丝紫檀笔,便伏首案前,自顾自在一面南音琵琶上作画。
    琵琶是上好的琵琶,用料考究,做工精良,进宫纳奉也绰绰有余。
    怎奈琴身挨了一刀,爬上一道长长的疤,从曲颈直跨至琴腹。
    虽只有浅浅的一道,并未伤及根本,却丑陋无比。
    琴弦也齐齐崩断,青丝一般可怜兮兮地蜷曲起来,只余一根还孤零零地定在覆手上,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彻底毁了个干净。
    旁人都道可惜。
    他却半点不嫌,慢条斯理地将断弦一根根取下,提笔蘸墨,顺着琴上刀痕细细描绘,行云流水。
    袖口的金银绞丝在灯下闪烁着细碎的辉煌,偶尔拂过琴弦,拨出空灵轻响。
    和着笔尖嫣然绽放的海棠,越发衬得此间幽暗死寂,宛如人间炼狱。
    即将被绑上刑架的囚犯终于受不住,“噗通”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天响,“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什么都招!”
    眼珠一转,他又怯声问:“若是小的全招,王爷可否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
    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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