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案上的每份文书,谢兰臣只扫过一眼,便提笔在上头画圈或是叉,以示准允或者驳回,短短几息就批复好一份,速度快到谢闵忍不住怀疑他只是在乱画,根本没有看文书上的内容。
    谢兰臣一边批复公文,一边还能一心二用,见谢闵迟迟没有离开,便出声询问:“还有什么事?”
    谢闵顿了一下,才犹豫着开口:“卑职打听到一些消息。”
    谢兰臣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谢闵道:“靺鞨王子求娶崇宁公主,大安皇帝有意应允。”
    他们昨天才到达神京,一路上积累的公文实在太多了,谢兰臣朱笔不停,又敷衍地唔了一声:“需要王府送贺礼吗?这些人情往来,你裁度着办便是。”
    谢闵敢肯定,谢兰臣根本没有记起来崇宁公主是谁,不得不又重复一遍:“卑职是说,靺鞨王子要和王爷您的前妻成婚了。”
    这回,谢兰臣手里的朱笔顿了顿,接着便在面前的公文上打了个大大的叉,道:“崇宁公主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怎么看上一个秃子?”
    靺鞨和契丹人都有髡发的习俗,也就是把头顶剃秃,只留边缘一圈的头发,说实话,便是再俊朗的人,配上这样的发型,也有点让人不忍直视。
    谢闵却并不是要和谢兰臣谈论崇宁公主的眼光,他又说道:“王爷您曾差点射杀靺鞨王子,靺鞨王子视您为死仇,卑职还探听到,他之所以放着那么多的未婚公主不要,偏偏要娶崇宁公主,是想借公主羞辱您。”
    谢兰臣不解:“我和崇宁公主早已经和离,两不相干,这算哪门子的羞辱?”
    谢闵回道:“崇宁公主虽然是您的前妻,但多少沾个‘妻’字,您这么多年又一直没有再娶,再加上小郡王……”
    说到小郡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低又含混,掩饰地干咳了两声,才继续道,“他们那帮子草原人,每次掠夺其他部落的时候,最爱做的就是杀死部落的男人,再霸占他们的女人和财产……”
    听到这儿,谢兰臣终于从公文中抬起头:“所以,阿不罕是看上了我的绿头巾?”
    第5章 5、可笑
    谢闵一时无语,不知道谢兰臣是怎么得出这么离谱的结论的。
    就算靺鞨王子确实想夺走他的一切,应该也不会包括他的绿头巾。
    偏谢兰臣说这句话时还十分坦荡自若,仿佛那个被戴了绿头巾的人不是他,或者被戴绿头巾只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
    谢闵至今都有些拿不准,谢兰臣对自己被戴绿头巾是个什么态度。
    说他在意吧,从头至尾,他都没表露出任何怨恨是憎恶的情绪,也没说过崇宁公主一句坏话,要不是他和崇宁公主统共只见过一面,谢闵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崇宁公主爱得深沉了。
    可要说他不在意,哪有男人真不在意这种事的?
    谢闵还记得,谢兰臣刚得知小郡王出生那会儿,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却在打契丹的间隙,亲手雕刻了一尊鬼子母,打算作为小郡王的诞生礼。
    鬼子母,是佛门中专门护持幼儿的护法神。
    然而,还没等鬼子母雕好,崇宁公主的和离书先送到了,随和离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几大车的赔礼。
    虽然崇宁公主只说这些是赔礼,没说赔的是什么,但是联系当时的传言,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和小郡王的身世有关。
    不过谢兰臣还是认认真真地雕完了鬼子母,让人送去了神京,理由是雕都雕一半了……
    谢闵从回忆里回过神,见谢兰臣已经重新批复起公文,显然根本没把靺鞨王子的事放在心上,他便也就此揭过,又说起旁的:“还有一件事,自打咱们昨天在会同馆安置下,崔禄就跑了个没影,直到现在都没回来,需不需要卑职找人悄悄跟上他?”
    “不用,”谢兰臣声音懒懒的,“崔禄是母亲的人,此次来神京为母亲办事,既然有意躲开我们,便是母亲有事不想让我知晓,那我就应该不知晓,这才是身为人子的孝道。”
    “可是……”
    谢闵还想再说,却被谢兰臣打断道:“我们这次不会在神京待上太久,你如果实在太闲,就拿着临行前如夫人给的单子,照单采买去。同样的东西,别忘了给母亲也买一份。”
    谢兰臣此行来京,是受加封礼的。
    他被封嘉王的圣旨早已下达,但按照规矩,需得进京,当面受皇帝加封,是为庆贺,亦为威慑。
    谢兰臣的加封礼就在三天后,所以才说不会在神京待太久。
    而谢兰臣口中的“如夫人”,是他的生母;“母亲”则是正房嫡母,两人一向不怎么对付。
    谢闵跟在谢兰臣身边多年,对两位夫人的脾性也略有了解。
    如夫人专爱华丽鲜艳的东西,听说他们要来神京,便特意列出了一长串的单子,要他们采买,单子上也多是些富丽华贵的首饰或器具,而正夫人礼佛多年,衣食都很朴素。
    虽然照着如夫人的单子,给正夫人买同样的东西,是公平孝敬的意思,可这些东西必然是正夫人用不上的;而如夫人一向掐尖要强,见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夫人也有,必然也会心中郁愤不喜。
    这些,嘉王真的没想到吗?
    这个疑问只在谢闵脑海里兴起了一瞬,便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他原是谢家的旁支,算起来谢兰臣还应该叫自己一声堂兄,但谢兰臣身边从来不缺堂兄弟,更何况一个不知道隔了几支的旁支,可最后却只有他留在了谢兰臣身边。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比旁人更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
    他恭顺地应了一声,便退出屋子,准备采买事宜。
    只可惜今日神京的天气不好,早起天就阴沉沉的,刚过晌午,就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谢闵的采买计划不幸夭折。
    永乐宫里,昭儿也因为小雨,不能出去踢球,只好抱着一只金丝虎猫在炕上玩。
    那只金丝虎猫瞧着十分威豪,却乖乖地窝在昭儿怀里,一动不动,近了才发现,竟不是只真猫,而是一只陶塑,却栩栩如生,逼真到身上毫毛毕现。
    小孩子大多喜爱猫猫狗狗,魏姝却怕昭儿年纪太小,不防备被猫狗咬伤,便只给他玩假的陶塑。
    猫虽是假的,昭儿依然玩得兴致勃勃,试图拿自己最爱吃的马蹄糕喂它,见它不吃,便自己多吃了半块儿,当做替猫吃的。玩腻了他就趴在魏姝怀里歇一会儿,不哭也不闹。
    魏姝不知道别的一岁多的孩子是怎样的,但她的昭儿自小就很乖,也很让人省心,只除了一直不会说话。好在太医检查他的嗓子没问题,魏姝这才稍稍放下心。
    魏姝陪着昭儿嬉闹了一会儿,忽听殿外宫人通报道:“周太傅求见。”
    “快请进来。”魏姝神色微动,让人先把昭儿抱了下去。
    周太傅很快入殿见礼:“老臣见过公主。”
    “老师不必多礼。”魏姝扶周太傅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心口蓦地一沉,正常与周太傅寒暄后,便问起送去的寿礼周太傅喜不喜欢。
    那是一方仿古的瓦砚,不算贵重,胜在雅趣。周太傅为人清正,太贵重的东西他反而不喜。
    “公主有心了,臣十分喜爱。”周太傅答的却有些心不在焉,反而忽然叙起旧来,“提起笔砚,倒让臣想起为公主授课的时候,不知公主可还记得臣给公主上的第一堂课?”
    魏姝道:“勉强还记得。”
    魏姝五岁时,周太傅开始为她授课。因为当时年岁小,前几堂课周太傅并未直接讲书,而是由浅入深,先讲了一些粗浅又有趣的道理,而第一堂课,讲的是家与国。
    魏姝说是勉强记得,实际看着周太傅,近乎完整地复述出了他当时在课堂上的话:“老师说,父母妻子田地房屋是为家,万万家则为国,先有国,再又有家,覆巢之下无完卵,故有匹夫以身报国。”
    听着魏姝一字一句念出十几年前的话,周太傅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和不忍,但他还是又问道:“匹夫尚有报国之志,公主呢?”
    他向魏姝透露了密报之事:“万一谢家真和契丹联手,大安危矣,如今只有同靺鞨结盟,才能化解危机。靺鞨王子看中公主,也并非是受人撺掇,而是王子确实钟情于公主,非公主不娶。如今大安的安危,全系在公主一人身上。”
    是的,他此次进宫,是为劝说魏姝主动答应和亲。
    不是他不怜惜魏姝,而是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他劝魏姝同意和亲,也不是为讨好元和帝,而是怕那些对帝位尤不死心之人,会借此生事,以元和帝逼嫁先帝之女为由,引发内乱。
    眼下大安外有忧患,内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乱起来。
    他自认还算了解自己的学生,魏姝虽然骄纵,偶尔言行出格,但还是知理通情的。
    从周太傅突然提起家国,魏姝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虽然心里失望,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她安安静静地听完,像平时在课堂上那样,同老师分辩道:“我最近看了不少有关西北和夷族的风俗游记,里面都说到夷人野蛮,缺少教化。尤其是靺鞨人,族内懂汉文的人屈指可数,他们根本不知道何为仁义礼信,做事全凭喜好,大安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周太傅却道:“与虎谋皮,还是行之有效,这全要靠公主。公主是臣的学生,臣知公主心思才智非寻常女子可比,若是旁的公主去和亲,臣或许还会担心,但若是公主你,定能使两国结盟稳固。”
    顿了顿,他又说道:“臣想便是先皇还在,也是不忍见大安社稷动荡的。”
    魏姝听他提起父皇,终于忍不住讥笑出声:“社稷江山不能女人继承,甚至连外孙都不能随外祖的姓,可轮到稳固江山的时候,却记起女人来了,老师你道可笑不可笑?”
    第6章 6、雕像
    周太傅对上魏姝泛着薄怒的双眼,一时无言。
    他被世人谬赞一声大儒,不敢称博古通今,但勉强也算博闻强识,辩才也不弱,想要辩倒魏姝的质问并不难,他甚至还能引经据典,论证女子为何不能继位,以及和亲乃公主责任所在。
    然而辩得再好,也不过是遮掩罢了。
    事实是,和亲一事于大安有益,于元和帝有益 ,甚至于靺鞨等等都有益,唯独于去和亲的魏姝,确实不公。
    周太傅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惭色。
    反倒是对面的魏姝,冷静下来后,忽然说道:“老师不必忧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方才不过有些不甘心,一时发泄几句罢了。”
    周太傅都默默做好了无功而返的打算,不防魏姝突然转变态度,不禁犹疑道:“公主的意思是……”
    魏姝道:“反正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再闹下去也没意思,太傅也说了,这也是父皇的意愿,我会做好父皇想让我做的事的。”
    周太傅前头劝魏姝的时候,说过若先皇还在,也是不忍见大安社稷动荡的。所以,公主这是答应和亲的意思……
    周太傅顿感欣慰,同时也愈加愧疚:“公主大善,臣会请求皇上正式为小郡王加封,有了正式的封号和俸禄,便是公主不在小郡王身边,也可宽心了。”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靺鞨到底比不上神京,小郡王还是留京抚养教育为好,臣也会代公主好好照顾小郡王,绝不使公主有后顾之忧。”
    魏姝极淡地笑了笑,说的好听,不过是要把昭儿留京为质,以防她心有怨愤,和亲后反而鼓动靺鞨对付大安罢了。
    她点点头道:“那我便提前谢过老师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求老师帮忙。
    “我想请老师劝说皇叔,允许我出宫,好趁这段时间,带昭儿在神京四处走走,一为陪伴昭儿,以全母子之情,二则,我也最后再看一眼神京的风光人物,毕竟,一别之后,兴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魏姝在宫外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父皇驾崩后,她曾几次自请出宫,可惜都被拦了下来。
    周太傅觉得魏姝的这个请求也算正常,没怎么犹豫便应承下来:“公主放心,臣稍后便会向皇上说明此事。”
    魏姝拜谢:“有劳太傅了。”
    周太傅辞而不受,看着魏姝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反朝魏姝深深拜了一拜,告退而去。
    魏姝自然明白他最后一拜的意思,是感谢自己选择了顾全大局。魏姝却在心里对他赔了个不是。
    她还是不想认命。
    殿内,织云看着周太傅离开的背影,愤愤不平道:“周大人不帮公主说情也就算了,竟还反帮着外人劝公主同意和亲,真是白费了公主每年为他悉心准备的寿礼!”
    魏姝道:“不过立场不同罢了,太傅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忠正之臣了。”
    织云看出魏姝不想多说此事,只好忍气止住话头,见桌上的茶冷了,便道:“奴婢给公主添杯热的来。”
    她捧了凉茶出去,却半晌不见回来。
    魏姝听见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便出声问道:“外头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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