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晚头上?顶着她大哥哥的折扇用来?遮挡阳光,可?却依然被暑气熏得跟狗似的。
    她蹦跶着踩着树荫走到书坊的门口的时候,没先遇着自个亲爹,倒是先遇上?了周芳华。
    周芳华刚从书坊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摞空白画纸和两张画好了的图卷,穿着一身青碧色衣裙,容貌清丽得跟一朵嫩荷花似的。
    可?惜嫩荷花瞧见林岁晚那张扬肆意的模样后,十分不雅地翻了个白眼,硬生生将那满身的书画气给折损得不剩下多少。
    林岁晚半点也不在意,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你?画的么?”
    周芳华拍开?她那乱翻的爪子,没好气道:“别?碰!书坊掌柜上?门找秦学导帮忙画话本插图,秦学导没空,便把这活计介绍给了我,我试着画了两页。”
    说到这里?,周芳华不自觉抬起了下巴,矜持又傲娇道:“我刚刚将画好的两页图卷给书房的方掌柜瞧了,方掌柜很?满意,付了定金,托我将剩下的尽快画出来?呢。”
    林岁晚瞧着她荷包里?装着的二两银子的定金很?是羡慕,真诚夸赞道:“周芳华,你?好厉害啊,都能自个挣钱买好吃的了!”
    “……”
    这既没出息又馋嘴贪吃的话,听得周芳华又忍不住翻了白眼。
    周芳华瞧着林岁晚没心眼也没忧愁的模样,心里?是既嫌弃又嫉妒,纠结得她那阴阳怪气的老毛病又犯了。
    周芳华理了理画纸,斜着眼道:“有?什么厉害的,我又不像你?,长了一张好脸,轻而易举地就将燕王府的三公?子给迷得死心塌地的,走不成捷径坦途,可?不就得自个努力么。”
    林岁晚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好脸,很?是得意道:“周芳华,你?终于?肯承认我比你?长得貌美了!哈哈哈……”
    “……”
    真是个缺心眼的二愣子!周芳华气得又大大地翻了白眼!
    或许是觉得再?跟林岁晚掰扯下去,自己那白眼仁就要落不下来?了。
    周芳华为着自己的白眼仁着想,跟林岁晓兄弟和赵华维客气打过招呼后,气呼呼地回家去了。
    周芳华刚一离开?,林岁晚她亲爹也从书坊里?走了出来?。
    林绍年容貌俊逸,不显老。
    当然,他今年也就才?三十五不满三十六岁,本来?也就不算老。
    他皮肤白,皱纹少,下巴和唇上?都未蓄须,一双眼又明亮得跟星子一样,嘴角带着赤诚笑意,那毫无?算计的模样,跟林岁晓站在一起,乍眼一瞧就跟兄弟似的。
    林绍年清点着自己的荷包,高兴道:“晚晚,我这两个月抄书的钱都结了,一共有?五两六钱银子呢!走,今日阿爹请你?们吃鲁记烧鹅去!”
    林岁晚开?心道:“好啊,好啊!赶紧的,再?晚些就买不到了。”
    鲁记烧鹅在书坊斜对面左边第二条胡同进去第六间铺子,在鲁记烧鹅前边第五家铺子是个医馆。
    林岁晚他们被一群瞧热闹的人给拦在了医馆前面,被迫听着明明事不关己却又十分爱给人主持公?道的路人们逼逼叨叨地争个没完。
    “哎呀,我说刘大夫,这好歹是一条人命,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人人都往医馆门前一躺,就想着瞧病吃药不花银子,那这天?下的医馆还不都得关门了。”
    “也是,这位娘子,人争不过命,你?还是把你?母亲背走吧,这万一要是真死在了这儿?,那得多晦气啊。”
    那位母亲得了重病的娘子看着有?二十多岁,模样瞧着似牡丹花般雍容,可?却只穿着一身灰布衣裳,姿态也憔悴狼狈得很?。
    她并未因路人的恶言而义愤填膺,只瞧着医馆刘大夫,十分真诚道:“我与母亲自平州而来?,眼下虽拿不出钱来?,可?我识字会算账,女红厨艺都不错,也还算吃得苦,诊金药钱我都可?以打了欠条给您,以后定会按三成的利息还上?。”
    那娘子前面说得自信,最后却还是有?些难堪道:“……求您,救救我母亲吧。”
    医馆的刘大夫胡须花白,有?些为难道:“你?母亲这病就算此时救了回来?,以后估计也得好好养,诊金倒是无?所谓,可?这药钱却是不便宜,光是吊命的参片就难寻得很?。”
    再?说了,若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刘大夫他老人家其实也不是不能赊账,可?这对母女明显是逃难的流民,到时候这对母女若是跑了,他上?哪儿?讨账去。
    看热闹的路人中有?个二流子,他见那小娘子长得貌美,便贱兮兮道:“话本子里?的孝女都是舍身救母,你?这小娘空口白话地就想要救人,也想得太划算了些吧。”
    二流子猥琐又油腻道:“不若你?跟了我,爷虽然无?万贯家财,可?替你?娘买两副药的钱,却还是有?的。”
    那二流子说完,竟然想要伸手去摸那小娘子的脸。
    看热闹的路人有?的面露不忍,有?的事不关己,还有?的似乎是很?赞同那二流子的话,竟摆出了理所当然的模样来?。
    林岁晚看不惯一坨牛屎死皮赖脸地想要往牡丹花边上?凑,她刚想要上?前阻拦,可?却有?人比她还快。
    林绍年一把将那二流子推开?,鄙夷道:“乘人之危,小人也!”
    二流子大约是从来?没被人这般文绉绉地骂过,一时也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林绍年不管他,只转身对着那娘子,客气又周全道:“姑娘莫要为难,你?母亲看病的银钱我借你?便是,等你?渡过难关后,再?还我也不迟。”
    那二流子这下懂了,原来?是有?人要搅和黄了自己的好事呢。
    “你?个小白脸,要你?他娘的多管闲事!”二流子破口大骂,捏着拳头想要动?手。
    林岁午人高马大地挡在了二流子前面,他手里?握着长矛,身上?穿着牛皮甲,拳头捏得咯吱响,凉凉道:“你?想跟我爹动?手?”
    混迹街头巷尾的二流子自然是不缺眼力见的,他知道什么人可?欺,什么人见着得躲。
    “都他娘的是傻子,有?钱没处使了不成!”二流子骂骂咧咧地拍屁股走了。
    林绍年取下腰上?挂着的荷包,将今日刚结算的五两八钱,再?加上?前几个月攒的,一共十多两银子,一股脑地全都借给了那名牡丹花娘子。
    牡丹花娘子姓鹿,名韭,倒是名副其实的就是一朵牡丹花。
    鹿娘子借了医馆的纸墨,当真给林绍年打了张两成利息欠条,还问了林绍年的住处,瞧着似乎并没有?欠债不还的打算。
    瞧热闹的人散去,鲁记烧鹅店里?的烧鹅还没卖光,林岁晚却抱着胳膊,似是早有?预料般道:“啧,今日这烧鹅,看来?是又吃不成了。”
    之所以说“又”,那是因为林绍年自手里?有?钱后,像这般散财的事情就没少干。
    他抄书挣的银钱,至少有?一半都是花在了别?人身上?。
    赵华维有?些不赞同道:“表兄上?回见乞儿?可?怜散几两,上?上?回见流民窘迫又散几两,这回说是借,估计他也没想着还,哎,表兄这怜弱的毛病真应该改改。”
    林岁晚有?些惊讶,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赵华维道:“这可?是积攒功德的好事,有?什么可?改的?!等你?死了你?就知道了,没功德庇佑的鬼投个中品的胎就算是好运气了,想要投个上?品好胎,那真是做梦!”
    轮转司按照福绿寿喜、亲情财源等为参考,将投胎分成了下下、下、中、上?、上?上?,五个品级。
    认真算起来?,林岁晚上?辈子投的估计就是个下品胎,这辈子虽然母亲缘差了些,幼时波折多了些,但?勉强也能算得上?中品。
    可?惜自己现在还挣不到钱,等她将来?能挣钱了,她也要像自个亲爹那样,分出至少一半的银子来?积攒功德。
    第83章
    燕王府议事堂内, 蛟龙绕梁,祥云布顶,五彩琉璃屏上刻印着紫气东来。
    燕王殿下高坐主位, 其长?子韩瞻霁和次子韩瞻诚分立两边,剩下的一竿子心?腹则按照文武之别, 有序且自觉地依次站在了议事堂左右。
    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这庄重的仪式感,倒是有了皇极殿大朝会的缩影。
    姜五郎从“文官”队伍里走了出?来,并未行什么大?礼,只恭敬“上?奏”道:“此次平州之行,燕王府发船五艘, 霍氏商号发船八艘,共收拢流民一万零两千三百二十五人,具体如何安置, 还需要尽快定夺才好,免得人多?生乱。”
    这种琐碎小事,并不需要燕王殿下亲自操劳。
    北疆收拢流民之事,一直都是燕王长?子韩瞻霁在负责, 此时他心?里早就有了章程,只慢条斯理道:“挖矿、开荒、修水渠等都需要役夫,有了这批流民,倒是不用额外征兆劳役了,明日我便派人去流民堆里贴招工告示,等壮丁都有了活计, 剩下的妇孺老幼再补贴一些救济粮食,想来也生不出?多?大?的事端来。”
    韩瞻诚见不惯他这副装腔拿调的架势, 撇嘴讥讽道:“将士们提着?脑袋杀敌,结果一月到头?连大?肉都吃不上?两回,大?哥对?这些流民倒是好,又是凭白施舍活计,又是免费补贴粮食,感情那钱粮都跟大?风刮来的似的,当?真是大?方?得很。”
    韩瞻霁被挤兑了也不恼,只好脾气道:“种庄稼还得先浇水施肥呢,若是矿无人挖,地无人垦,这钱和粮又从哪里来,总不能让玄甲军的将士身兼两职,既要战场杀敌,又要拿着?锄头?去犁地吧。”
    韩瞻诚无言以对?,却还要嘴硬道:“我只是提醒大?哥,你虽管着?北疆钱粮,可也别厚此薄彼才是啊!”
    燕王只有三子,皆乃王妃姜氏所出?。
    长?子韩瞻霁,字伯昭,年岁二十有九,因不足月而生,故而体质单薄,其性子温润,处事周全?,颇有仁义贤良之名。
    次子韩瞻诚,字仲信,年岁二十有八,许是生于?风雨雷霆之夜,故而性子耿烈,身量高大?似其父,乃天生的杀场悍将。
    幼子韩瞻鼎,字叔重,年岁只有十一,乃燕王中?年所得,自幼受宠,天生一副敢想敢做的翻天性子,聪慧且不受拘束。
    幼子尚在学?堂暂且不提,长?子文弱,次子勇武,年岁相差不大?却又都心?怀抱负,这便注定了二人无法相和。
    燕王的心?腹们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都只作壁上?观,并不打算过早站队,毕竟燕王殿下虽早已?过不惑之年,可却依旧龙精虎猛,威势犹盛!
    议事堂东墙上?挂着?长?两丈左右,高九尺有余的巨幅军事舆图。
    赵拙言已?经?像木头?柱子似的在舆图前面立了小半个时辰,他看着?北疆内外的严峻形势,心?里愁肠百结,半点也不关心?韩瞻霁和韩瞻鼎在打什么机锋。
    作为一个抬眼望得见百年后,掐指算得出?千里远的杰出?政治谋略家,赵拙言回顾过往历史,似旁如无人一般,不自觉感叹道:“天道气运之事,向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年前汉室百姓揭竿起义,最终以神武帝君拔得头?筹,一鼓作气推翻了北狄呼和浩王朝,建立大?旻。”
    赵拙言喃喃自语,声音不算高,但包括燕王在内的若干人等皆息声,都仔细侧耳听着?,等着?赵拙言最后会总结出?何等高论。
    赵拙言却并未察觉,依旧自言自语道:“如今大?旻动荡不安,内乱不止,北狄七十六部却是明主现世,人心?归一,啧啧……,莫不是真要风水轮流转了,难不成天道气运当?真就跑到北狄那边去了?”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是眼下这般困境啊!这局势怎么看,怎么都是大?旻要完的节奏啊!
    “……”
    燕王等人十分无语,这算什么狗屁高论!让这么个扰乱军心?之人来当?军师,也不知到底是北疆之幸,还不幸!
    林晔亭更是脸黑,心?里将赵黑狗这个作死的傻缺玩意儿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作为姻亲,林晔亭面上?却不得不装作鄙夷模样,帮赵拙言架梯子,小心?描补道:“呼和汉王朝时期,汉人地位如同猪羊,若当?真是风水要轮流转,那我等在座之人即便是豁出?性命与天斗,也定要再挣个高低!你赵黑狗若是怕死,倒是可以舔着?脸去呼延也先账下,当?一条奴颜屈膝的牧羊犬。”
    兀自沉思的赵拙言被林晔亭的大?嗓门?给吓了一跳,抬眼瞧见燕王等人神色莫名,他很快便回过神来。
    借着?林晔亭递过来的梯子,赵拙言义愤填膺地赶紧表衷心?道:“老夫虽无匹夫之勇,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林伯盛,你休要污蔑于?人!”
    赵拙言骂完后,还不忘鼓舞人心?道:“再说了,如今北狄虽盛,可却不见得当?真就坚如磐石,大?旻虽乱,但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头?狼失德罢了,血性气节犹在,何人敢视我等为羔羊!”
    “……”
    不愧是能当?军师之人,正反话都是他在说,可偏偏就都能说得有理有据,十分令人信服!
    赵拙言轻而易举地就激起了众人的气魄,随后又意有所指道:“呵呵,天道气运落于?何处,不到最后关头?,又有谁知道呢!较之北狄蛮夷,我北疆难道就不是明主现世,人心?归一么?!”
    “……”
    众心?腹偷摸着?瞄了燕王一眼,当?着?这位北疆明主的面,除了大?声附和之外,谁又敢扫兴!
    其中?以平城知府宋怀章最是见机,第一个高声道:“王爷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如今又得文武双星,再加之这几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可见北疆亦有天助!”
    赵拙言马屁拍得直接,宋怀章这马屁可就拍得有些露骨了,但架不住燕王乐意听啊。
    燕王红光满面,豪情万丈,可却只实事求是道:“无论强敌是谁,但若敢犯我北疆,必斩其爪牙!”
    “……”
    赵拙言无语,心?想瞧您这话说的,真怂!但凡是形势好点,您铁定就不是斩其爪牙,而是要抄它老窝了!
    天时地利人和,其中?天时最为玄妙,燕王配合着?赵拙言鼓舞人心?,可心?里却暗自怀疑,如今大?旻内部一团乱,抗击北狄的压力估计只能全?压在北疆头?上?,自己当?真有天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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