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亦如母亲一般的斯文,且生得十分秀美,肌肤如玉,这儿会皱着眉头,怯怯地拉一拉母亲的袖子:“娘,算了,我们回去吧,这么多人,我害怕。”
    唐久安问陆平:“这俩谁?”
    陆平叹气:“你的继母,还有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居然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她俩真是大变样,一点认不出来了。”
    此时文惠娘拍了拍唐淑婉的手,安慰唐淑婉:“婉儿莫怕,你大姨从小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这样凶,其实最疼你姐姐,只要是为了你姐姐好,你大姨就没有不愿意的。”
    唐淑婉垂下头,似是泫然欲泣。
    有那凑热闹的路人,或是才搬来不久,观之不忍,劝薛小娥道:“既然是亲戚,总该和气些,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就是,小小年纪跟着母亲受辱,怪可怜的。”
    陆平问唐久安:“不去帮薛姨?”
    唐久安抱臂:“这有什么好帮的?哪用得着我?”
    不过她记得文惠娘和唐淑婉都是极好面子的人,不等动静闹大便早该走了,今天顶着这么多人的围观居然还赖着,着实有些稀奇。
    下一秒就听薛小娥骂那人:“你觉得可怜,领你屋里去!自己的眼睛手脚数清楚没有?这么急着管别人的事?”
    然后指着文惠娘道:“你既然不要脸,也别怪我不客气。当初你死了男人回到娘家,全族人都嫌你晦气,只有我收留了你,结果你倒好,你男人死了,便抢了我的男人。好,唐家归你了!可这里是薛家,没有你站脚的地儿,再不滚,等老娘打破你的头,你直管哭着去告状!”
    她的话音刚落,对门就“哗啦”一声,泼出一盆洗菜水来,溅了文惠娘母女一身,那邻居笑道:“啊哟啊哟真对不住,这不是薛大娘的表妹吗?现在都把姐夫抢了去,当上大官夫人了,怎么还来我们这种破地方?”
    “就是啊,抢走了人家相公,还来抢人家酒铺不成?”
    “错啦错啦,人家当当官夫人,要这酒铺做什么?人家是来抢女儿的?”
    “她自己没有女儿吗?”
    “女儿这种东西又不嫌多。”
    街坊邻里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唐淑婉低着头,发丝上尚滴着水,真的要哭了。
    “你滚吧,”薛小娥挥了挥手,“恶心事是你这个当娘的做的,别带累女儿在这儿里遭罪。”
    “姐姐,”文惠娘当众跪下,眼泪长流,“当年我无家可归,是姐姐与老爷收留了我,我心中感激不尽。后来老爷要纳我,我亦只想为妾,从未想过要占姐姐的位置,我只想为奴为婢,一辈子侍候姐姐与老爷。后来姐姐与老爷因口角争执和离,我苦劝不止,一年后才嫁与老爷做填词,此事京中诸人尽知——”
    薛小娥脸色发青,扔了锅铲,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文惠娘脸上。
    “干什么打耳光啊,直接用锅铲揍不好吗?”唐久安缩在巷口喃喃道,“以前揍我的时候还用火钳呢。”
    文惠娘不避不闪,硬生生挨了一下,被这一耳光打得珠翠滚落,发髻散乱。
    “是我对不起姐姐,姐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文惠娘抹去嘴角溢出来的一点血迹,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
    “下月初一嘉安太妃寿诞,这是宫帖,我特来送给久安的。”
    世人都知道嘉安太妃名为太妃,实际上等同于太后,乃是大雍最最尊贵的女人。
    唯有大雍最高层的那批人,才能成为座上宾。
    便是那些高官家的小姐,也无不为这样一份宫帖抢破头。
    一时间巷子里出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份宫帖上。
    宫帖描红烫金,尊贵非凡。
    “……”
    唐久安实没想到短短一天内她会看见这东西两回。
    “姐姐,久安的婚事是老爷的心病,久安不是普通女子,她有心气有才干,等闲人家的公子哥儿如何配得上?到时候寿筵之上,贵人无数,久安也可以放心挑选,万一有合眼缘之人,岂不是一桩佳话呢?”
    文惠娘轻言细语,声音微微颤抖,眼中含着泪珠。
    “姐姐恼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受着,都是我该得的。但事关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万望姐姐莫因为我的缘故意气用事,误了久安。”
    “误了久安”四个字,像是针一样扎进薛小娥心里。
    她常常在想,若是小安第一次从唐家跑来找她时,她就把小安打回去,是不是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她的女儿不会十三岁跑去战场,不会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拿去与敌人厮杀,不会到了二十三岁尚无归宿,只留下一身旧伤。
    受些气又如何?恶心又如何?若是真的对小安有益……
    薛小娥的手握紧又松开,指尖动了动,待要伸出去接那张宫帖。
    “倏”地一下,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张宫帖钉在了巷尾大树的树干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唐久安手挽长弓,施施然走过来,虽然看起来灰头土脸不知道从何处的土堆里翻滚过,但神情气爽,意态旷达。
    “哎呀,本来想射一只鸟,不小心射偏了。没伤着人吧?”
    姜玺一见唐久安进去,便火速扒在了方才唐久安扒着的墙边。
    刚好听到唐淑婉失声道:“那可是宫帖!”
    文惠娘道:“没规矩,叫姐姐。”
    唐淑婉惋惜的眼神从宫帖上收回来,乖乖行礼,唤了声“姐姐。”
    唐久安笑笑:“乖,真是女大十八变,跟我走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文惠娘挽了挽头发,有些狼狈,也有些尴尬,最后自嘲地一笑:“三年不见,一见面便让咱们大小姐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反正我都看习惯了,没什么好笑话的。”
    唐久安认认真真跟长辈打招呼,关切问候长辈身体,“只是文姨是不是太操劳了?怎么才三年不见,就老成了这个样子?我险些认不出。”
    文惠娘僵硬地笑笑:“你们都长大了,文姨自然就老了。”
    “你看我娘就没怎么老,不单骂人中气十足,皱纹也没生几根。”唐久安细瞧文惠娘,“不像文姨你,都长白头发了。”
    文惠娘强笑:“姐姐福气原比我好。”
    唐久安甚是赞同:“不错,我娘是晚来福,年纪越大,福气越大。”
    “……”文惠娘真的是一句也说不上了,只能僵笑着应几个“是”字。
    唐久安也不是真想同文惠娘聊天,只不过薛小娘自小教导的规矩,见了长辈定要问候寒暄。
    此时问候寒暄已毕,唐久安便问薛小娥,“娘,饭好了没?饿死了。”
    若换了往常,薛小娥见她弄得这般模样,少不了要拎着耳朵一顿训斥。
    但薛小娥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望向那封宫帖。
    “我用不上。”唐久安低声道,“娘,你知道给太妃送寿礼要花多少钱吗?”
    薛小娥想说“花多少钱咱们都能凑出来”也不行了,那宫帖已经被扎了个大窟窿。
    她只能同着唐久安转身往里走。
    “久安!”
    文惠娘在后凄然道,“你爹爹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真的要如此吗?宫帖毁了不要紧,你拿我那份去。”
    她当真又拿出一份来。
    这份是贴身收着的,可见珍重。
    “……”唐久安,“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如果是唐永年,那么文惠娘尽可以拿着那射穿了的宫帖回去,自然好交待。
    “我今年得了两份宫帖,原是要带小婉入宫,但想到你恰好回京了,那么还是长姐为先,定是要先带你才行。”
    文惠娘诚恳道,“久安,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别的女子像你这样的年纪,孩子已经生了两三个了,你如今还是一个人,让你爹爹怎么放心?便是我也看不过去。上一辈的事情总归是上一辈的事,你莫要拿自己赌气……”
    文惠娘若论长相,真的不算出挑,但温柔体贴,惯能做低伏小,什么话都能说得很好听,而且一说起来就长篇大套。
    唐久安赶紧打断她,伸手把身后的陆平拉上来:“谁说我一个人?”
    陆平一惊,用眼神示意——小安你要干什么?
    唐久安以眼神回答——别问,问就是江湖救急。
    陆平铁塔般的身板当前一杵,文惠娘母女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文惠娘强笑:“这、这位是?”
    “这位是我挑中的未婚夫婿。”唐久安道,“等我身上的差事了结,马上就办喜酒。”
    巷口,“喀啦”一声,矮身贴墙蹲在地上的赵贺只觉头顶簌簌作响,碎石砖灰洒了他一头。
    他抬头,就见太子殿下盯着唐久安,死死抠着砖,指节发白,脸色发青。
    第14章
    马车上,唐淑婉捧着那份宫帖,想方设法试图把中间的大窟窿给补上。
    文惠娘靠在车壁上,合着眼:“别补了,补上也不能用。进不了宫门事小,损坏上赐之物罪大。”
    “那这罪就让唐久安去领好了!”
    唐淑婉恨恨地摔了宫帖,气哭了,“她不去就不去,为什么要射坏宫帖?本来我可以去的!”
    文惠娘抬眼看了女儿一眼,复又合上眼睛,淡淡道:“关老夫人指着名字说给她的,你怎么去?叫外人知道了,不说唐久安不识抬举,倒要是我偏袒自己的女儿,把前头女儿的东西强抢给自己的女儿。”
    唐淑婉哭道:“娘,你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累不累呀?什么时候能顾一顾我呢?”
    文惠娘坐正来,端详唐淑婉片刻,抬手就是一耳光。
    唐淑婉在她抬手的时候就已经收声,但还是挨着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捂着脸,不敢哭。
    “哭吧,嗓子哭哑了最好。”
    文惠娘重新靠回壁上,倦意深深地袭来,“婉儿,告诉过你多少遍,唯有父母有体面,你才有体面。我与你父亲若是颜面扫地,你以为京中还有你立足之地?我又为何要如此苦心经营?你以为天天被那些诰命夫人们呼来唤去当医女使唤,我心中乐意?还不是为了你和章儿?你没听那唐久安说么?我看上去比薛小娥那个卖酒的还要老了。”
    唐淑婉道:“娘您别听她胡说,我娘长得可比她娘好看,不然当初爹也不会为了您不要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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