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存湛倒是不担心陈邻被留在这里会出事。那截发绳虽然对他没有什么用,但陈邻留着就约等于免死金牌,在酆都没有人能怀着恶意去伤害她。
    陈邻目送徐存湛去走马灯——他说他知道在哪里,让陈邻留在这里等他就行了。陈邻对自己的战斗力很有自知之明,徐存湛让她在哪里呆着她就老老实实在哪里呆着等他。
    只是徐存湛走后宫殿里就剩下陈邻和东岳大帝了。
    陈邻找了个台阶坐下,努力想无视自己头顶上巨大王位里窝着的东岳大帝。
    但东岳大帝却主动找陈邻搭话了:“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陈邻:“……确实不是。”
    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小说里穿越者不都应该是很神秘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为什么我遇到的人都一眼认出我不是原居民啊!!
    陈邻很难克制自己内心的吐槽。
    东岳大帝慢悠悠道:“你朋友,就是那位暮白山的问罪人,他脾气真的很差。”
    这话陈邻就不乐意听了。她小脸一皱,维护徐存湛的形象:“徐道长只是说话比较直而已,脾气也没有很差。而且徐道长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乐于助人……”
    东岳大帝吓得眼皮都坤开了:“你在说谁?”
    陈邻:“在说徐道长啊!”
    东岳大帝:“……”
    他再度仔细打量台阶上坐着的小姑娘。
    小小的一团,弱得跟一只小兔子没什么区别。但是胆子倒很大——光是对方和徐存湛混在一起这件事情,就让东岳大帝觉得陈邻很大胆了。
    他想了想,道:“或许他确实没有传闻中那么坏脾气,至少他对你很体贴。”
    “其实走马灯并不危险,只是爬进去找东西时,会看见你人生中很多已经遗忘的,但是会让你伤心的事情,所以他才不想让你进去吧。”!
    第90章
    徐存湛进入走马灯。
    巨大的,犹如转轮一样的法器。内部像万花筒一样,有数不清的色彩在旋转交融。
    当徐存湛踏进去时,那些色彩在他眼前融化,最后分离出一片清晰的场景。
    是在废墟上燃烧的火焰——许多穿着暮白山门派衣服的弟子,他们团团围住中间一团废墟。徐存湛望着眼前出现的景色,沉默,眼眸安静望着。
    他也曾在私寡池里见过很多场面类似的幻觉。那些幻觉全然按照徐存湛模糊的记忆构造,幻觉里也会出现很多暮白山弟子。
    因为当初那场毁了他故乡的灾难,最后是暮白山的弟子联合出手平息的。
    这种已经知道的事实没有什么回忆的必要。所以徐存湛只是静默的站立了一会儿,很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边走边注意脚下,寻找转魂珠的踪迹。
    越过那群暮白山弟子,眼前景色变幻,那座高大又阴沉的塔出现在徐存湛眼前。塔内尖叫谩骂无数,期间混杂着魔族特有的语言,普通人根本就听不懂。
    徐存湛依旧是面不改色掠过,连一个多余的目光也不曾给予。
    但说来也很奇怪。
    在私寡池里,反复看见那些幻境时,徐存湛并不会被勾起任何对儿时那段糟糕记忆的回味。他好像生来就比其他人要更冷心肠一些,完全不为自己父母的死而伤心。
    想要杀潜潭,也是因为徐存湛从入道时起,就被告知自己的任务是杀了潜潭。潜潭在缺弊塔里的时候,徐存湛没办法进去杀他——从徐存湛九岁到现在十八岁,潜潭就像吊在他前面的那根胡萝卜。
    徐存湛未必爱吃胡萝卜,只是看着一个自己还挺感兴趣的食物一直在自己眼前晃悠,自己却不能去碰。
    心底莫名烦躁,又烦又焦。
    这种烦躁映射到他本来就不算太好的性格上,变成了最直观的输出方式,比如一些很没有素质的发言,比如一些让友方也沉默的行动习惯。
    徐存湛倒是知道自己这样的性格格外讨人厌。只是知道了也懒得改,他的生长环境告诉他没必要改,这样的性格活得更舒服一些。
    之前他和陈邻说的命不久矣倒不算假话,只是和潜潭没什么关系。潜潭对徐存湛而言——这个被外界传闻为他的命定之敌的人——固然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远没有到能威胁徐存湛生命的程度。
    只是徐存湛也从来不去纠正外界的传言。
    看那些人因为传言,在背地里议论他,从阴暗处用故作怜悯的目光仰视他,这也让徐存湛觉得很有意思。
    穿过缺弊塔往前,徐存湛脚步稍停,目光注视着前面。
    前面所出现的,并非徐存湛记忆中,他自己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场景。那是未曾出现过的虚幻构想——
    陈邻的衣帽间。
    一面狭长通道里挂满衣服,连接出来的是洗浴室。陈邻单手撑在洗手台上,另外一只手抚着自己耳朵,侧脸凑近洗手台上的镜子。
    这个姿势很不方便看镜子,为了看得清楚,陈邻要努力凑得很近。镜子和陈邻之间隔着一个洗手台,干净得倒映人影的台子抵着少女柔软的腹部。
    她背往前,腰微塌,黑色长发披散,发梢带点未褪干净的浅蓝,削瘦的蝴蝶骨顶着一层洁白细腻的皮肤,耸起线条流畅的弧度。旋即,陈邻回头,她的脸颊在暖光灯下也显得绯红,眼眸却很亮,又亮又湿漉漉的。
    “徐存湛——我耳洞好像愈合了?我看不清楚,你来帮我看一下。”
    理所当然的,带点支使和娇纵的语气。
    徐存湛向她走去,离得那样近,能闻到温暖的香气。她仰起脸看向徐存湛,洗漱台顶上的节能灯落下白光,照着她白皙的皮肤,额发在皮肤落下阴影。
    徐存湛手指能在她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目光偏移,落到陈邻耳朵上——小巧的耳朵,耳尖泛着自然的红,自耳骨往下,到了洁白耳垂的部分,一排三个耳洞,其中有两个都已经愈合。
    徐存湛抬起手,手指轻捏那片柔软的骨肉:“嗯,愈合了。”
    他知道这都是假的。
    走马灯——走马灯——并非只有痛苦的回忆。
    亦有人濒死之前必将出现的甜美幻想。
    原来他在濒死之前,也想见到陈邻吗?
    *
    “……走马灯还有这个效果吗?”陈邻愣了愣,颇为意外。
    她还以为只是会看见很多回忆。但是没想到就连看见的回忆,也是有指定内容的。
    东岳大帝点了点头,道:“毕竟对人来说,越是痛苦的记忆就越难以忘怀,如果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选择性遗忘。”
    “很多人生死之后,魂魄都会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这时候魂魄会选择性先忘记最痛苦的回忆。”
    陈邻眨了眨眼,沉默。
    她想到自己的身体也死过一次——虽然到现在,目前为止,陈邻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记忆非常完整,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但说不定自己的魂魄也忘记了一些令人难过的事情。
    ……比如说自己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但是期末论文没过,之类的。
    陈邻:“其实有时候忘记也是好事吧?因为一直记得的人会很痛苦,忘记了反而会比较快乐。”
    东岳大帝:“唔,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想的吗?”
    陈邻:“至少我会这样想唉。但其他人的话就不知道了,毕竟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我对一件事情很好奇——”
    话锋一转,陈邻偏过头,借机向东岳大帝打听了起来:“之前您说我的命运被人扰乱了,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修道者各自有自己的道。道与道之间,因为选择的侧重点不同,所以各自擅长的部分也不尽相同。”
    东岳大帝耐心解释:“正如我专司轮回之事,就会对命运因果之类的东西更加敏锐。在看见你的瞬间,我就能感觉到你被扰乱过的命运。”
    陈邻疑惑:“我的命运被扰乱——意思是命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东岳大帝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陈邻:“所以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只要发生偏差,就是被扰乱?”
    “啊,倒也没有那么严格。”东岳大帝道:“只是在大方向上会有固定的轨迹。比如说一个人他命中注定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后续人生也是拿的衣食无忧富贵人生剧本,那么后面他虽然也有可能和不爱的人成亲小孩不听话和父母吵架,但至少不会家道中落缺吃少穿。”
    “又比如说有的人生来亲缘寡淡,就算出生时父母双全,后面也可能全家出事独自苟活,这样也不算命运差错。”
    “我观姑娘你分明是亲缘浓厚富贵顺遂的命格,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外力搅得乱七八糟,像乱线团一样,半点头绪都理不出来。”
    陈邻愣了愣:“我……亲缘浓厚?”
    东岳大帝解释:“就是亲人缘很好的意思。如果没有外力干扰,你应当是亲人和睦,高堂长命的命格。”
    说完这句,又想到面前少女是异世之人,自己说得过于文绉绉的,可能她会听不懂。于是东岳大帝又补充了一句更加直观的话:“姑娘你身边的直系血亲,都应该是长命安康,寿终正寝之命。”
    陈邻沉默了。
    直系血亲的话——父亲应该算是血缘关系很亲近的直系血亲了吧?
    她被东岳大帝这句话砸得整个人都懵了一下,脑子甚至要转两个弯才能理解过来意思。正当她因为这句话而茫然时,大殿外传来脚步声。
    徐存湛走进大殿,脚步在地面踩下一连串湿漉漉脚印。
    陈邻霎时将刚才那些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两手撑着膝盖跳起来,跑向徐存湛。
    跑近之后,她能看见徐存湛发梢凝结起来的水珠,正顺着他脸颊往下流淌。他的眼睫也湿漉漉的,只是神色莫名严肃,并不像平时那样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轻笑。
    “受伤了?”陈邻声音有些紧张。
    徐存湛眼珠小幅度转了下,视线聚焦落在陈邻脸上,看她因为紧张而微微皱着的脸。
    他翘起唇角,那种严肃的表情迅速褪去,又换成了陈邻熟悉的模样,声音一如既往带点不上心的轻快:“没有,只是找颗珠子而已,怎么会受伤。”
    “喏,转魂珠。”
    他手腕一转,掌心朝向陈邻摊开,上面静静躺着一颗淡紫色的小珠子,约莫拇指大小。陈邻垂眼看着‘转魂珠’,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很像她小时候收集的纯色弹珠。
    光看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徐存湛将转魂珠收进自己腰间搭包,再抬眼看向高台上的东岳大帝。
    东岳大帝立刻道:“你看,我就说了这东西在走马灯里,没有骗你吧?”
    徐存湛拉过陈邻的手,转身就走。陈邻被他拖着一路小跑,还不忘回头礼貌的对东岳大帝挥了挥手,喊再见。
    东岳大帝也朝她摆了摆手,目送这对性格迥异的少年少女背影远去。他们一走,大殿里顿时冷清下来,三庭弓着腰进来,两手捧着一盏灯奉向东岳大帝。
    他声音低低:“大人,沈家老妇人的灯灭了。”
    东岳大帝一摆手,三庭会意,捧着灯便要退下。就在三庭即将退出大殿时,东岳大帝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三庭。
    “你觉得徐存湛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庭被问得一愣,后背与屁股上的烧伤再度隐隐作痛。他嘴角抽搐了两下,忍着怒气回答:“不知天高地厚,没礼貌没教养的剑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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