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在顺天府做推官时秉性温和,与人为善,人缘还算不错的。
    后来一步登天,做了三品司隶监,从前那些能说上几句话的,不少往他身边凑。
    周衍知道这些人未必是什么好品行,但在朝为官,既是同僚,没必要就撕破了脸,说不得将来他为司隶院差事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身后有人叫着周大人追上来,他脚步微顿,回身去看,在脑海中思索一番,想起是谁,才客气笑着应了声。
    来人见他展露笑颜,拐着弯就打听肃国公府的事。
    周衍脸色倏尔变了。
    然而他尚没有开口驳斥,宋云嘉冷冰冰的声音自来人身后传来:“司隶院查案之事,也是可以随意打听的吗?”
    来人一听这样的语气口吻,再见是宋云嘉,想他今天要么是吃错了药,要么是孙其当殿让他下不了台,面上挂不住,总之宋云嘉今日的心情是坏透了。
    他可不想做人家的出气包,于是讪讪告礼,匆匆离去。
    周衍并没有松下那口气。
    宋云嘉不开口,他也不会与不相干的人说司隶院的事,照样是冷脸驳斥回去的。
    眼下宋云嘉的神情脸色,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模样。
    “传肃国公问话这样大的事,你也不知规劝元元,一味由着她的性子来的吗?”
    他果然一开口就是质问:“宋侍郎点你入司隶院,是看中你的才干本事,大抵以为你能帮衬元元。
    周衍,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传召一位国公入府衙问话,她必定会受言官弹劾,此事一经传开也必然满城风雨,她年纪小没历练,难道你也不懂?”
    很显然,赵盈在殿上糊弄昭宁帝的那番鬼话,宋云嘉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周衍抿唇:“宋大人为殿下着想,我也为殿下着想,可我在殿下手下当差办事,自然以殿下心意为先,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之处。
    至于宋大人说的这些,我懂,我也都想到了,但宋大人怎知我未曾规劝过殿下呢?”
    “你——”宋云嘉一口气憋着,确实生气。
    他气赵盈如今行事这样霸道,前两日昭宁帝才金口一开,点了他提点指教赵盈行事。
    可她呢?
    全当没有这回事。
    分明那天还笑着说什么,来日若真遇上棘手难办之事,自己不敢定夺,一定麻烦他。
    原来都是糊弄敷衍他的。
    传召孔如勉问话,这还不算大事吗?
    现在看来,周衍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她待手底下的这些人,也比待他更亲厚三分。
    宋云嘉勉强稳着心绪,横了周衍一眼,缄默不语,拂袖离去。
    周衍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宋怀雍突然在他肩头拍了下,他吃惊回头,见识宋怀雍才没说什么。
    “宋云嘉就是这样的,永远高高在上,从小他就喜欢说教元元,连薛闲亭也没少听他聒噪,不然你以为元元她们为什么不爱和他一处玩闹,所以也用不着跟他生气。”
    周衍是不了解这些的,毕竟那就不是他生活的圈子,他和宋云嘉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只是觉得小宋大人他有些……”
    周衍唉声叹气的:“算了,他也是为了殿下好,倒像我背后编排人。”
    宋怀雍大笑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你觉得他莫名其妙冲你发脾气,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别说是你,我还觉得他莫名其妙呢。”
    宋云嘉这个人,用赵盈的话说,那叫不食人间烟火。
    他身在红尘俗世,却又有最不顾人间事的一颗心。
    不至于说他是超然洒脱,他离那个境界还远得很,就是……挺纠结矛盾的一个人。
    愚忠,两耳不闻窗外事,明明身在朝堂,还是破例点他可以上殿听政的,他从前也有建言,是极有用的,能看得出他有经世之才,一腔抱负,宋家把他教的极好。
    但人情世故上,说他是一窍不通吧,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谁的面子也不看,他也不必看。
    谁家的闲事他管过呢?
    以前小的时候管管同龄的孩子们,那是他觉得自己跟个大家长似的,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不争气,总要提点一二的。
    现在都长大了,谁管得着谁啊。
    况且他又不是个傻子。
    那以前赵盈和薛闲亭他们不爱跟他玩,是因为点什么,他自己心里还能一点儿不清楚?
    到如今赵盈入朝,他满心不情愿,还要端足了派头继续管教。
    真有他的。
    “我也很少见他生气。”
    别的话没多说,他把手重背回身后:“走吧,元元去见皇上,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了,我估计宋云嘉后半天是要去大理寺寻人的。”
    周衍唇角微动。
    宋怀雍眼角余光正好瞥见了:“有话想问我?”
    他有些犹豫。
    宋怀雍眼珠子一滚:“和司隶院的差事有关?不知道怎么跟元元开口,所以想问我知不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周衍也了解他全都知道。
    和太后的那个宋家相比,赵盈更亲近的,明显是侍郎府。
    她孤身入朝不切实际,纵有赵承衍帮扶,但就赵承衍那个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不上朝就不上朝,她真在朝堂被人发难,难道还指望赵承衍来帮她吗?
    宋怀雍见他不吭声,就知道自己没猜错,无声叹气:“你为什么不敢问元元?”
    他一面说,一面下台阶。
    周衍和他并肩而行,闻言微怔。
    为什么不敢呢?
    他定了定心神:“也不是说不敢,就是觉得殿下做事有自己的章法,她不说,或是不交办的,一定有她的用意,她想告诉我们的,一点也不会瞒着。”
    “那你还要跟我打听?”
    “我只是觉得如今在司隶院替殿下办事,很多事就不免上心。”
    “譬如杀害冯昆的凶手?”
    周衍彻底顿住脚步,不再往下走:“你果然都知道。”
    宋怀雍倒是又步下两三阶,回身看的时候得仰一仰头:“是啊,我都知道,但诚如你所言,她不交办给你们,当然是另有主意,来日也总不会瞒着你们,不然她费尽心思把你们弄到司隶院做什么?当摆设的吗?”
    “我不懂。”
    周衍眉头紧锁:“就拿今天太极殿上的事来说吧。
    孙侍郎的那道折子,若说他没有半点私心,你信吗?”
    他说着自己先摇了头:“那就是恶意中伤,向殿下发难的,可我要为殿下分辨,殿下却拦了我。
    别说是我,茂深今天要是不休沐,保管跳着脚骂孙其持身不正。
    可是在殿下眼里,似乎总不希望我们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那是因为元元希望你们做办事的臣,而不是营私的党。”宋怀雍缜着脸,也是难得对着周衍这样一本正经,严肃又认真的,“在朝臣眼中,你就是元元和三殿下的党羽,李大人也跑不了,但皇上不能这么想,最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却不明白了呢?”
    ·
    早朝散后时辰也还早,金盘都未在天际悬正,金光自然也是微弱的。
    昭宁帝似乎算准了赵盈不会出宫,便没有往孙淑媛宫里去用早膳,只是让孙符传膳,把饭菜摆在了清宁偏殿。
    偏殿正门对殿前中庭,一眼能看见院中的各色盆栽盆景。
    赵盈来的时候,饭菜还温热着,昭宁帝一口都没动。
    孙符领着她进门,他才笑着招手叫赵盈到身边坐:“我算着你也该是这时候过来,粥不烫了,刚好入口。”
    她和昭宁帝吃饭,一向就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打小就是这样的。
    昭宁帝喜欢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他说的话不会很多,噙着笑盯着她,听她说。
    赵盈一点也不想陪他吃饭。
    本来也可以出了宫到后半日再进宫一趟,但太刻意了。
    明明散了朝就能来清宁殿见他,非要避开早膳的时辰。
    她前些日子已经躲过昭宁帝好多次了,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总躲着,怕他猜出些什么来。
    于是赵盈笑吟吟的往他身旁坐过去,满桌菜色有大半都是她平素爱吃的,就连该着她位次前放着的那碗红枣碧梗粥里的红枣,也是被摘干净的。
    “我原想着父皇这时辰大约要去孙娘娘宫里用早膳,或许该后半日再进宫,却又觉得实在麻烦,索性来缠着您,陪您用一回早膳。”
    昭宁帝被她这话逗笑了:“怎么如今在外头领了差事,还是这样惫懒的性子,连回趟家都觉得麻烦可还了得?
    看样子,我是该派几个得力中用的人放在司隶院,在你手下听用,也好叫你尽快上手,把府衙差事料理清楚,尽早搬回上阳宫。”
    赵盈心头微沉。
    他果然根本就没把她说的搬出宫住的话放在心上。
    也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只想把她攥在手心里,禁锢在身边。
    母妃在宫里生下她,他为了母妃,掩去她的出身,甚至爱屋及乌,把她当掌上明珠疼爱了六年。
    到母妃过身,六岁的她眉眼初长开,他看出些母妃的影子,才跟着生出那些龌龊的变态心思。
    怎么会想放她离宫呢。
    赵盈不接他的话茬:“父皇真的不为肃国公的事生气吗?”
    昭宁帝正给她夹了一筷子笋干:“这有什么可生气,难道你还去冤枉他吗?”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没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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