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亭的话无意间提醒了昭宁帝。
    在京城里头养杀手,从派人截杀,到朝堂弹劾,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赵盈而去的。
    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这些事,看似是赵盈挑起来的,但实际上,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是有的人按奈不住,迫不及待罢了。
    沈殿臣也好,姜承德也罢,说没有私心,他们自己信吗?
    昭宁帝冰冷的目光从沈殿臣等人身上一一扫过。
    这些人,总喜欢把礼义廉耻挂在嘴上,大义凛然,说的头头是道,实则他们自己本就是这天底下最鲜廉寡耻之徒。
    “孔卿,是谁告诉你薛卿和永嘉书信往来之事的?”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孔承开骨子里都发寒。
    昭宁帝的话实实在在把他一腔热情给浇灭了。
    他今天弹劾固然有孔家之故,可也不全然为了孔家。
    赵盈做了这么多事,在昭宁帝看来,难道都是可以容忍的吗?
    再这样纵容下去,岂不是要眼看着她朋扇朝堂吗?
    据淑妃所说,加上这十几年来昭宁帝的所作所为看来,大殿下虽然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可昭宁帝也并没有放弃这个儿子。
    这段时间大殿下办事得力,尽管是靠着麟趾殿的差事在昭宁帝跟前得力些好处,但那也总归是好处。
    将来的事情不是全然没指望,父亲不也总这样说的。
    可要真是眼睁睁看着赵盈在朝中地位渐稳,来日便什么都不好说了。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在维护朝堂稳固,是正义的化身,昭宁帝一句话让他从头到脚彻骨寒冷。
    “臣年轻时有三五知己,在朝中久了也有三五好友,世子与晋王殿下此行西北,随行护卫中有那么几个恰好是臣旧时相识,昨日回京,臣与他们一处吃酒,席上说起此事,臣这才知晓的。”
    薛闲亭便冷笑呵断他的话:“孔大人这样出身高门的人,说这种话,自己信吗?”
    孔承开很快就冷静下来,一眼扫去,嗤鼻不屑:“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世子难道就没有寒门好友?据我所知,司隶监周大人,也是寒门出身,也有不少高门出身的朋友吧?”
    他话里话外捎带着宋怀雍,薛闲亭眯了眼显然怒火中烧。
    赵盈知道他的脾气,太极殿上也未必容人的。
    于是叫父皇:“孔大人言辞凿凿,断定儿臣是勾结朝臣,结党营私,他自是一番说辞,儿臣也决计不认,金殿之上相争不下,不过是给群臣看笑话罢了。”
    昭宁帝几不可闻叹了一声:“那你的意思呢?”
    “胡为先的案子照旧要办的,父皇金口一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案子总归还是要交给司隶院查办。”
    她唇角一动,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
    孔承开不肯让她如愿,便要开口。
    昭宁帝冷声斥住他:“朕在问永嘉!”
    赵盈挂在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儿臣官居一品,薛闲亭是广宁侯府的世子,若要为孔大人三言两语,一本奏章,便要调查,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适。
    况且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儿臣觉得,就算证明了儿臣是清白的,孔大人只怕也未必就信,到时候还不是要说儿臣和薛闲亭勾结在一起,以权势压人,刑部他们也不敢说实话吗?
    既然如此,儿臣以为,由宗人府来调查此事,最合适不过。”
    赵承衍眉心一动,鬓边青筋突突的。
    又给他找事儿?
    众臣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燕王殿下是个闲事不理的人。
    他们似乎都在等着赵承衍开口反驳,然则当事人却只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连昭宁帝一时都没开口。
    赵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赵承衍不是个会给谁留情面的人,西北的事他第一次婉拒就已经算是破天荒的给足昭宁帝面子了。
    当皇帝的人,没谁喜欢被下脸面的,所以索性不开口。
    赵盈想了想,微微侧身,正对上赵承衍站立的方向:“皇叔觉得我的这个提议妥当吗?”
    赵承衍终于有了些反应:“就算我出面彻查,调查期间,你也不适合主持司隶院事务吧?”
    薛闲亭刚想说话,赵盈往前迈了小半步:“道理是这样不错,但总不能搁置整个司隶院的日常事务,胡为先案也不适合拖延不审,毕竟还要给整个西北百姓一个交代。”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回身,目光重对上昭宁帝:“父皇之前点了小宋大人提点教导儿臣,如今若要皇叔调查此事,不妨暂且令皇叔坐镇司隶院,若是儿臣有丁点行为不检之处,也有皇叔监督。
    这样既不至于耽搁了司隶院日常事务,也算对孔大人这道奏章有个交代,父皇觉得呢?”
    孔承开哪里会满意!
    燕王?
    他不是个傻子,长了眼睛也长了脑子,司隶院的设立,只怕打从一开始赵承衍就是为了赵盈才在朝会之上提出来的,还要做出一副并非如此的姿态,其实那时候是把他们连同皇上都给糊弄过去了。
    叫他去调查赵盈,坐镇司隶院,他能监督谁啊?
    他和赵盈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偏偏他有再多的不满意也都是徒然。
    他这头根本都来不及开口,昭宁帝一拍御案,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了:“那就按你说的办,胡为先案还是交司隶院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至于孔卿这道折子——”
    昭宁帝话音一顿,引得孔承开呼吸微滞,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上去。
    那样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他从前见过不止一次。
    早在宋贵嫔过身的时候。
    那时昭宁帝杀伐果决,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谁敢在朝堂上编排宋氏一句,昭宁帝谈笑之间,便叫人身首异处。
    这就是人间帝王。
    孔承开只觉得喉咙发紧,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昭宁帝叫赵承衍:“薛卿是有功回朝的,此事虽也牵扯到他,但永嘉既然说一切与他无关,你有什么要问的,只问永嘉就是了。”
    赵承衍连话都没说,点了点头,就算是听明白了。
    孔承开真是恨不得一头栽下去,晕死过去算了。
    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呢?
    他的奏折是参了两个人的,结党营私总要结了党吧?
    现如今把薛闲亭摘出去,独调查赵盈一个,傻子也想得到,调查的结果如何了。
    他就是个笑话。
    然而昭宁帝似乎对今日的朝会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起身离去,随着孙符一声退朝,他一概后话都被噎了回去。
    ·
    严崇之是被孙符匆匆叫住的。
    那会儿朝臣退班,从太极殿出来,他走的不算十分靠前,身后还有好些同僚。
    孙符脚下生了风似的追来,他心中其实有些不情愿,但天子召见,又推诿不得,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随着孙符往后殿的方向而去。
    昭宁帝也没回清宁殿,而是在太极殿后殿的抱厦里等着他觐见的。
    他进殿时发现殿中还有旁人,定睛去看,眉心处微拢了拢。
    殿中所立之人正是国子监祭酒曹惟生。
    他年纪不算小,本来早三四年前就该去朝恩养,但他年轻时于昭宁帝还有半师之谊,走的又向来是那么一条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之路,是以昭宁帝御极后,还给他加了太傅衔儿。
    不过曹惟生除去国子监事,其他事情很少开口,更不掺和。
    他立于太极殿上,真就安静的跟没这么个人似的。
    严崇之起先愣怔,也是因为实在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被传到后殿来的。
    昭宁帝把他神情尽收眼底,笑着摆手叫他坐:“老师是散了朝后自己过来的。”
    严崇之便下意识侧目看去。
    曹惟生正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竟还对着他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尴尬。
    平素和曹惟生也没什么交集,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他想了想:“皇上召见臣,是为殿上孔大人弹劾公主一事吗?”
    昭宁帝嗯了声,手掌撑在面前的案上:“你是干刑名出身的人,朕想听听看,今天孔承开弹劾永嘉的那些,你是怎么看的?”
    直呼名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到底还是避无可避的。
    严崇之心中叹息。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些人朝堂上闹得欢实,早晚都得把他牵扯进来,躲不掉的。
    “孔大人所奏,只怕不是空穴来风,不然他也不敢在金殿之上诬告殿下和世子,可要说结党营私这样严重的罪名……”
    严崇之顿了一瞬,发觉曹惟生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心思一转:“臣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不知道曹大人是怎么看的。”
    曹惟生轻笑着:“自然是言过其实,我才要来见一见皇上的。”
    他松了口气。
    看来昭宁帝也是这么想,不然召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呢?
    曹惟生这个人,也是快活成精的了。
    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两袖清风,持身公正,但也相当的识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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