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背负多少骂名。
    从京城到地方,人人提起永嘉公主就变了脸色,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聊起来,有谁会夸上她只字片语。
    她那时披荆斩棘,为的全是赵澈,从不曾顾及自己的名声。
    赵盈心下激动,迈开步子上前,徐冽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
    等走近了,她才看清,为首跪着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粗布麻衫,虎背熊腰,眼下跪在那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手中捧着一把伞。
    ——万民伞!
    “扬州百姓受苦了,朝廷早该派钦差巡抚来,如今我这般行事,不过还百姓以公道,这也是我身为天家公主该做之事,诸位请起。”
    可跪着的百姓一动未动。
    薛闲亭往她身边挪了两步:“他们这是跪送,你收下万民伞,马车驶出长街,他们自会起身,一路随你车驾送你至码头的。”
    赵盈吸了吸鼻子,叫挥春,丫头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上前,从那人手上接下那把万民伞。
    男人见她收走伞,双手撑在身边,躬身叩首拜下去:“殿下胸怀百姓,是我们扬州百姓之福,若无殿下,我们这些人还不知要在章乐清手下过多少年的苦日子,殿下对扬州百姓的大恩,草民们永世不忘!”
    他是个会说话的,想是读过书。
    话音落下,跪在他身后的老百姓便又口称殿下千岁。
    这是跪送的大礼,她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去登车便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
    百姓要的从来都不多,海清河晏对他们而言是谈不上的,他们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朝廷不加赋,不征丁,小日子过的和满。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心愿。
    宋怀雍送她回了马车上,她眼窝微微发热。
    宋乐仪在马车内接她进去,隔着帘子又瞧了一眼外面的震撼景象。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是老百姓自发自愿的。
    她的元元,真的很能干!
    马车又缓缓行驶,百姓相送,马车便不会驶快。
    赵盈抬手揉了一把眼:“我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但见了百姓如此,竟险些落泪。”
    她眼角的确还有湿润迹象,宋乐仪拿帕子沾掉她眼尾的那一点点水珠,拍着她手背:“这都是你自己修来的,什么铁石心肠,你若是个铁石心肠的,何苦擅自做主将章家抄来的家产充入府库。
    我原本一直担心,怕咱们还没回京,京中就有人等不及要上折子参你。
    就算有便宜行事的圣旨,也只怕他们另有说辞。
    眼下好了,有了这把万民伞,有了扬州百姓的拥护,料想朝廷那些人也无话可说。”
    “我从不惧怕他们弹劾构陷,打压排挤。”
    ——我从前只想要皇位,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再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任何人,因为没有人是值得以命相托的。
    ——但今天,我更想叫天下黎庶皆得安康。
    ·
    大船驶离港口码头,百姓仍聚在岸上,直到船队越来越远,在运河上渐次看不见,赵盈耳边都依稀还能听到百姓们的那些话。
    得民心者得天下,她今天才真真切切的领悟了这句话。
    玉堂琴随她上了主船的,她人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码头岸上方向。
    身后脚步声传来,靠近之后又停下,她身上多了件披风。
    赵盈回头看,见是他,想起关氏来:“玉夫人身体不好,上了船之后还习惯吗?胡御医说怕她身体底子弱,经不起风浪颠簸,开了方子,我让挥春盯着煎药了,要有什么不好,先生只管去找胡御医,我交代过他,不许怠慢。”
    玉堂琴说无妨:“她底子虽然弱些,但上了船后倒一切都还好,倒是殿下,早间风大,运河上起了风刺骨的冷,这样站在甲板上吹风,怕要受风寒。”
    “我今日有些激动,在船舱里坐不住,就想在这儿看一看。”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赵盈深吸口气,又道:“先生昔年受人崇敬,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玉堂琴失笑摇头:“自是不一样的,我不如殿下,殿下是真正的爱民如子。”
    她微讶:“先生怎知这不是我的另一番谋划?”
    “或许吧,但那笔钱,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处置,心中无民,只为权势与恩宠,带回京城,入户部账上,皇上一定很高兴,殿下又是大功一件。”
    玉堂琴双手环在胸前:“可是风浪起了,殿下心里有准备吗?”
    “不是风浪起了,是从来没有停过。”
    赵盈慢慢收回目光:“先生不是也不怕吗?”
    怕或是不怕,从来都没那么重要。
    玉堂琴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也低眸一瞬:“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殿下。”
    赵盈眼皮猛然跳了跳:“什么事?”
    “四年前,燕王殿下也来找过我。”
    赵盈顿时浑身僵住。
    “你会有大麻烦的。”
    那天玉堂琴如是说。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会有什么麻烦,是和赵承衍有关的。
    后来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于她来说,赵承衍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那个人,那种性子,还不至于对她不利。
    可玉堂琴说,四年前赵承衍来找过他——
    看来是她从前太过疏漏,年幼时什么都不甚关心,连赵承衍何时离开过京城她都毫无印象。
    而且……
    “皇叔一直知道先生行踪?他早就知道先生隐居妙清山中吗?还是特意寻了先生隐居之处,找上门去的?”
    “他一直知道。”玉堂琴面上有些不自在,“燕王殿下十六岁的时候,就在妙清山见过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我隐居妙清山。”
    但更多的关于赵承衍是怎么找上山去的,他一概不提,赵盈瞧着他也是没有开口交代的打算。
    她无意探究,更想知道的是,四年前赵承衍找他干什么?
    她挑眉,目光定定然落在他眼中,四目相对,更多的是询问。
    玉堂琴本就打算坦白的,自然不闪躲:“那时候赵清十四,孔承开第一次在太极殿请旨封王,他来找我,是警告我的。”
    警告?
    赵承衍吗?
    他向来寡淡散漫,也会警告别人?
    他那时候便算准了玉堂琴会出山?
    赵盈眉心蹙拢的更厉害了:“皇叔怎么会专程跑到扬州府去警告你?我想不明白……”
    “我和许宗之间的事情,燕王殿下好像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可他究竟知道多少,我也不得而知。”
    玉堂琴喉咙滚动。
    对于赵承衍,他是拿不准的。
    从没有谁叫他感到头疼。
    无论年轻入朝,还是后来避世,先帝,群臣,到后来的许宗等人,他都自问游刃有余。
    那时候年仅二十岁的赵承衍站在他面前,他恍惚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但下一瞬赵承衍的咄咄逼人,又叫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青年人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赵承衍骨子里是赵家人与生俱来的狠厉与淡漠,对世人皆可冷情寡淡,手上过一条人命也不过就是眨眨眼的事儿。
    “我想燕王殿下是不希望我扶持任何人,隐居避世二十年,他却似乎算准了,赵清兄弟会想方设法寻到我的落脚之处,更会不择手段逼我出山”
    他话音微顿,看着赵盈又笑起来:“不过事实证明燕王殿下深谋远虑,实有先见之明,殿下果然在四年后找到了我。”
    其实前世他是为赵澄所用的。
    但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赵承衍在四年前的举动,都足可见他是真的有先见之明。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四年前离京,跑到扬州府特意警告玉堂琴,不想让玉堂琴参与到党争夺嫡中来,然而后来玉堂琴还是出了山,跟随了赵澄……
    或者那时候大势已定,即便是玉堂琴,也无法动摇赵澈的帝位,将他自高台拽下来,而赵承衍那时若再对付玉堂琴,倒显得他扶持赵澈登位一样。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赵盈面沉如水:“怪不得先生那天会说我有大麻烦,也怪不得我第一次上山时,先生会说绝不出山辅佐我任何一个皇兄。”
    玉堂琴又叹道:“其实四年前我已经答应过燕王殿下,如今就算是失言了。”
    赵盈侧目打量他:“先生今天告诉我,是怕回京之后皇叔对你不利?”
    “这样说似乎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燕王殿下想成恶毒之辈,但殿下又确实没说错。”玉堂琴往后退了半步,略一拱手,“我既随殿下下山,再度入世,殿下总要护我周全的吧?”
    这可真不像是玉堂琴说的话啊。
    赵盈心下生出无限感慨。
    “我两次见先生,都觉得先生是恬静淡泊之人,又有些大无畏的精神,没想到先生竟害怕皇叔。”
    那就说明赵承衍其人是真的可怕。
    玉堂琴畏惧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大齐燕王。
    赵盈点着手背想了须臾:“我既说服先生出山,自然护先生无虞,先生放心吧。”
    第158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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