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赵盈却偏偏不。
    赵清眼底一戾:“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把两手一摊,怀里的酒坛子顺势滚落至地砖上,圆胖的坛子在地上又滚了好几滚,停在了赵盈脚边。
    赵清伸手想去拿回来,递了一半,手在半空一僵,讪讪的又收了回去:“你多得意啊,步步为营,费心算计,现在不都成了?我被贬谪出京,下一个就该轮到赵澄了吧?”
    他好像真的喝多了,打了个酒嗝:“谁也不是傻子,我和赵澄都出了事,赵澈就能顺顺利利坐上那个位置了?你想的真简单。”
    赵盈站起身,拿脚尖儿踢那酒坛,酒坛又往赵清身边滚回去,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赵清。
    以前倒也没觉得,现在看来,这也是个无药可救的。
    “是我让你睡了绿芸的吗?”
    赵清明显怔了一瞬,转瞬眼神就清澈了好多:“你还敢提这个?”
    赵盈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敢提?是,重修麟趾殿是我向父皇提的,让孙淑妃打点也是我提的,甚至于叫绿芸代皇后行事也是我的主意,然后呢?”
    然后……呢?
    想表现一番,在父皇面前露脸,是他自作主张。
    父皇答应了,他每天往麟趾殿跑,跟着孙氏操持麟趾殿重修的事儿,母妃还为这个跟他生了一场气,气他去给宋氏鞍前马后。
    赵盈没让他插手麟趾殿的事,赵盈也没让他把绿芸给睡了,赵盈更没有让他生做孔氏的外孙——这一切看似和她都没有关系!
    赵清撑着站起身,站不太稳,摇摇晃晃的:“你多高明啊,明明什么都做了,到头来却清白无辜,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麟趾殿的事情是你起的头,肃国公府的案子也是你起的头,你没叫我睡了绿芸,你也没让我亲近肃国公府,但你敢指天誓日说一句,这些和你都没关系吗?”
    他声音厉起来的时候有些尖锐,赵盈觉得刺耳,就退了半步。
    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呢?
    她也不能算是胜利者。
    成王败寇是要走到最后才算完的。
    应该是一种警醒。
    赵盈冷眼看着,赵清体弱多病,从前大多时候都显得柔弱,因那份柔弱才有了几分温和,没有赵澄那么张扬,也不像赵澈后来那样狠戾。
    他如今失势,换了个人一样,狼狈之余,一双眼是猩红的。
    他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那样的目光赵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有意思吗?”
    由始至终,她都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看他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赵清被她语气中的冰冷激了一下,一弯腰,去捡地上的酒坛:“没意思,你也挺没劲的,还要来看我如今有多狼狈,小家子气。”
    赵盈长舒了口气,脚尖转了个方向,朝着门口步去。
    走了三两步,她身形顿住:“年后大皇兄就要去凉州了,此去路途多艰,大皇兄路上可要多保重。”
    她的背影清傲,越发刺痛赵清的眼,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撕碎了一般:“赵、盈!”
    “我没兴趣看你如何潦倒,但你今天的狼狈,的确点醒了我,我得更努力,才不会步你后尘。”她似乎调整了一番心绪,先前面无表情,此刻回身时笑容灿烂,“大皇兄少喝点酒吧,尽管你的处境也不会更坏到那里去,可喝酒误事,父皇赐太原王氏嫡女与你做正妃,你也该知足。”
    从赵清的书房出来,赵盈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这样的情形太可怕了。
    她宁可死,也不愿有朝一日落到这般田地。
    她合眼,抬手压在眼皮上。
    那个圆脸小太监猫着腰又凑上来:“公主,惠王殿下不放心您,在那儿等了好久了。”
    赵盈猛然睁开眼,赵澈正从月洞门下过来。
    可是他脚步稳当的很,一点也不显得急切。
    真的担心她,就不会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傻等。
    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她面色不虞,圆脸小太监就又掖着手怎么过来的怎么退远了去。
    赵澈站在台阶下,递来一只手,她握上去,赵澈反握紧了。
    她指尖微凉,赵澈眉心一拧:“阿姐没事吧?”
    他低头看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语气越发森然:“他跟你动手?”
    “没什么。”赵盈往外抽手,提步下台阶,“不是让你在前面等我吗?”
    “我不放心阿姐,怕大皇兄昏了头做糊涂事,所以过来等着阿姐。”他乖巧跟在她身后,隐约嗅到她身上的酒气,“看来大皇兄是真的很失意。”
    这样酒气熏天的,她在屋里待了会儿就染了一身,赵清岂不整个人都酒里泡过捞出来的一般。
    赵盈嗯了一声,意思不甚明朗,像是在应他,又像是压根没听他说话,随口敷衍了一声而已。
    赵澈快步跟着:“这场宴好没意思,那些人大多是来看笑话的,方才我在席上坐了会儿,阿谀奉承我的倒多些,也没几个正经人,阿姐,咱们走吧?”
    赵盈倏尔回望他:“你也觉得大皇兄的今天很可笑吗?”
    “什么?”赵澈叫她问愣住了。
    恨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赵盈索性不再看他,掩在袖下的手紧了紧,平缓了两分:“前路未知,如果有一天我落到这般田地,你也会觉得我很可笑吗?还是会和那些人站在一起,看着我一身狼狈,而你居高临下,欣赏着我的狼狈呢,我的好弟弟。”
    赵澈心底没由来慌了一阵。
    如果有一天赵盈落到这般地步——
    “阿姐是叫大皇兄气糊涂了吗?我怎么会这样,阿姐一切都是为我,我的一切也都只会为了阿姐,咱们姐弟两个本就是相依为命的,我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阿姐潦倒就是我潦倒,我们是一体的。”
    他自然不会。
    他会在她的狼狈上再添一壶油,让那把能置她于死地的火烧的更旺一些。
    他会站在无人之巅,抹杀掉她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罪孽,让她再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污点。
    第166章 你是一身正气吗?
    转眼入了十二月,第一场雪也在前两日便下过。
    腊月寒冬,今年的天又格外的冷。
    赵盈之前从宫里带到燕王府的东西,已经差不多都搬到了司隶院的后宅院去。
    当初她出宫住,太后还特意调拨了几个积年的嬷嬷跟着到王府去服侍,她也一概都打发回了宫里。
    可她要自己在外面住,太后竟难得的也没阻止。
    赵盈细细想来,大约是为赵清之事,把老太后给惹恼了,至今那口气都没消下去。
    随便吧,反正也不是她亲祖母,事实证明那点所谓的情分,也不过是太后施舍给她的罢了。
    若真是触碰到太后的底线,又或是涉及到皇家尊严一类的事,宋太后是真不会纵着她。
    倒是昭宁帝黑着脸说了她两回,非要拘着她搬回上阳宫,孙淑妃还帮她说了几句话,她自己也闹了两天绝食,昭宁帝才姑且没再提这茬。
    屋外雪花簌簌,连着下了两天,连院中的榕树都裹上一层银霜,檐下倒挂着冰凌,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赵盈让人把月窗支开了一半,身上盖着她的狐皮毛毯,挥春怕她受了风寒,又取了她的氅衣加盖在上面。
    氅衣风领上的狐狸毛泛着银灰色,堆在她脖子里,越发衬的她小脸精致。
    书夏打了帘子进门,带着一身寒气,没敢往她身边靠,站的有些远:“公主,沈阁老来了,说要见您。”
    赵盈拿指甲刮着赤金手炉,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说因为什么事儿了吗?”
    书夏摇头:“但只怕是为了……小沈大人。”
    赵盈发出短促的嗤声。
    是了,五天前初雪落下时,沈明仁给她送了一封信,信纸选的是桃花笺,一手瘦金体清隽好看,约她至城东柳园相见。
    至于信上的酸话她是一个字也没打算记下的,但这个约她还是去赴了。
    沈明仁是个很“有心”的人。
    城东的柳园从前是京中最大的戏楼,后来戏班子散了,那地方也闲置下来,一直到去年才被人买下,又重新修整,但也不对外开放,要包下柳园可要花大价钱。
    沈明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样多的积雪,偌大的园子里三步便堆着一个雪人,憨态可掬,从门口一路往里走,又有红梅片片,与那白交相呼应着。
    前世他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弄的赵盈好不感动。
    但今生却不同。
    赵盈当场翻了脸,怒而离园。
    转天这事儿就在京中传开,说是沈六郎豪掷千金为博永嘉公主一笑,却不知怎的惹怒公主,丢了好大的脸。
    至此一传十十传百,后来连昭宁帝也惊动了,在太极殿上就阴阳怪气的把沈殿臣给数落了一番,他自是生气的,回到家中又提了沈明仁一顿好打。
    事情过去了五天,他倒能憋的住,一直到现在才找上门来。
    挥春是气不过这事儿的,一面给赵盈手炉里新换上炭,一面啐道:“他也是拜相的人,堂堂的内阁首辅,教出什么样的孩子,还说什么京中第一贵公子呢,这样上赶着来讨好我们公主,没得叫人耻笑。
    公主是什么身份,他弄那一园子东西是给谁看?
    现下连皇上也惊动了,不说回家去闭门思过,好好教儿子,又来求见公主做什么?
    你也该叫人立时驳了他,赶紧打发了他才是正经。”
    她从来嘴上不饶人,自赵盈转醒时提点过她一两次后,已经算是收敛了不少,很少有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了。
    可见这事儿她是真恼了。
    赵盈接过手炉,笑着点她:“人家是内阁首辅,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怎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挥春撇着嘴:“奴婢原就说不叫您去,那沈家六郎也不是个什么好的,可劝的多了,您又嫌奴婢多嘴,现在好了,本来清清静静,今儿还说起锅子,到中午时候去侍郎府接宋大姑娘来涮羊肉呢,又不得安生了。”
    “我看是你自己贪嘴想吃涮羊肉,你别急,一口也不缺你的。”她说着已经起了身,挥春忙上来替她把氅衣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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