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太子瞬间明白了什么。
    第二眼,看的是坐于百官之首的李丞相。
    相较于太子武王年轻面庞下,尽管在皇上面前尽力掩饰也有少许露馅的慌张情绪,李丞相可谓是面沉如水,神色镇定,安然站在那里。
    他给予太子具有安抚意味的一眼,让其先镇定下来,想想法子。
    李皇后此刻已经被罗寿恭敬送到了后殿歇息。
    皇上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如同顶着狂风暴雪,咬牙回道:“禀父皇,儿臣见那两张宣纸上多有墨迹,恐污了父皇双手,不若让康状元重新撰写两份,再行交予皇上。”
    李丞相闻言,在后头不由得皱一皱眉毛:这般明显的拖延之言,只会让皇上疑心更起,觉得其中有所猫腻。
    太子简直是自作聪明!
    武王露出满脸的忠厚之色,竟是出言赞同的了太子所言。
    “你们兄弟真是不负朕的教诲,兄弟情深一片,连心都向着一处使劲。”皇上似乎浑然忘了这一月中,太子和武王是如何地相争,颇为感动地道了这一句。
    未及二人悄悄松一口气,皇上就嗓音冷冽:“正巧两张宣纸,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张罢。”
    眼见皇上的目光愈加不愉,李丞相起身出列,微微扬声道:“皇上安排当真圣明,既让臣等见陛下爱才的迫切之心,又叫臣等明白何为父教子受,微臣心悦臣服。”
    这便是让太子依照皇上吩咐行事的意思。
    ——康国公纵然忠心辅佐多年,但到底一年不如一年,出了大力助儿子得了状元,可没等状元的位置坐热乎,就因着自身的鲁莽粗心,造成如今这样局面。
    李丞相在心中讥嘲一声:若他是康国公,在儿子不光明正大地得了状元之后,就会立时上疏,恳请外放自家儿子,不像从前状元一样,授入翰林,将来为心腹学士的晋升之路。一来能在皇上面前得一个父子心系百姓、为皇上实打实效力的上佳考评,二来在新文贺词之时,就能避免这样当众写作的尴尬。
    他曾经亦想提醒康国公几分,但瞧着自家被抢走的那一百亩良田,就作罢了。
    此时想起,李丞相颇有后悔,然转瞬即逝:他有把握,将康国公卖了之后,保住太子与他如今的势力,顺便将脏水泼到武王身上。
    面对皇上要求,太子若应下,必定失去康国公这一脉的支持。
    可要是不应,皇上疑心窦生,下令彻查之后,知晓太子牵扯其中的话,更是不妙。
    倒是不如趁此机会,告诉太子一件事情——蠢货再怎样好用,再如何忠心耿耿,犯蠢的时候该抛弃便抛弃,省得将来做着到处都是窟窿眼的事情,连累旁人。
    当断则断,是李丞相今日想要告诉太子的事情。
    因李丞相与李皇后一样,素来在美人之事上对他多有管控,所以太子对李丞相这个外祖父,总有那么一分的不喜欢。
    可每每愈见自己无法处理的大事情时,太子又十分依赖信任李丞相。
    此刻听懂了李丞相的言下之意,太子便垂首上前,到那两位进士那儿去取康状元之作。
    武王亦紧紧跟上。
    一时惊讶、呼出字迹不同的那位进士,在感受到殿内那股子莫名的窒息压抑之后,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估计要惹得太子、武王两方的嫌恶。此时满脸后悔地举起手中的宣纸,将墨点较少的那一边,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太子的手上。
    皇上望着李丞相赞了一声:“李爱卿到底是追随朕多年,说话做事皆是得朕心意。”
    语毕,殿内一时如冬雪深夜一样寂静。
    无数双含着不同情绪的眼睛,都盯着太子与武王的动作,疑惑、恍然、兴奋、惊惧这样不同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更添一分死寂。
    偶有纸张的簌簌声响,从大殿中央,一直响到了皇上的御桌之前。
    皇上盯着眼前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的太子和武王,唇角冷笑往上勾起一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先将那两张宣纸拿起,细细看了一遍。
    半晌后,他将两张纸放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喔,看来康爱卿方才说得很对,朕似乎也有些醉了。”
    “这两张纸上不但字迹不一致,连内容也是天差地别——这张写了一半的,字迹尚可,朕记得与康状元的字迹一样,只是内容平实,不堪卒读;另一张写完的,文采与内容均是中上之作,只是和康状元殿试之作,犹如天上地下。”
    说到这里,皇上眼底闪过一抹冷色:“说起来,这上头的字迹颇为眼熟,似是——康爱卿的字迹。”
    原先就跪着的康国公不能用抖如筛糠来形容了,而是面色如纸,身子似狂风中的窗纸,只消一点点力量,就能变为粉尘。
    自太子接过宣纸的那一刻,不,自李丞相出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与自己的嫡长子,算是完蛋了。
    他不敢抬起头,对忠心辅佐多年、却毫不犹豫放弃他的太子露出怨愤之色,也不敢对着出言推动李丞相进行责问,只能满含仇怨地,瞪了一眼将磨墨小太监绊倒的那个小太监,再将那惊呼出声的进士记在心中。
    若不是这该死的小太监,还有这多嘴的进士,今日之事绝不会至此!
    分、分明从春闱到今日,半年多的时间,都无人察觉的。
    鲁国公世子正坐在叶嘉屿的身边。
    虽仍然被永福公主纠缠不休,但因其被禁足兼之养胎,近日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坐在那儿就是引贵女们倾慕的翩翩佳公子。
    他望向殿内场景,因自身未曾被牵连,格外平静,还带了点看戏的兴味。
    “叶世子,你说,是我想的那样吗?”鲁国公世子低声问了这一句。
    “或许吧。”叶嘉屿有些无聊地转了转腰间的铜牌,忽而感叹道:“早知我也多喝些了。”
    他不用多想,就晓得肃王此刻在外头,是怎样的惬意舒心。
    指不定借着醉意,怎样哄肃王妃呢。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春闱受贿事发◎
    鲁国公世子闻言浅笑, 赞同道:“说的也是。”
    坐在这里瞧瞧热闹是极好的,可皇上瞧着是要大发雷霆、彻底清算的模样,还是躲出去, 将来偷偷听别人说热闹来得安全。
    他一双风眼遥望着太子紧张的背影,心中有不可遏制的期待划过:永福公主对他如此纠缠,从一开始的用药逼婚,到婚后对他的父母毫无尊敬、颐指气使、打骂仆婢, 再现在怀着不知哪个面首的孩子,用此逼迫皇上迟迟不下和离诏书。
    永福公主如此嚣张行事,所依仗的,不过是太子与皇后罢了。
    若是太子和皇后被废……
    鲁国公世子的思绪逐渐飘远。
    叶嘉屿趁着无人注意,和提出当场作文的甄太傅, 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又彼此若无其事地瞥开,混当作根本不熟的模样。
    皇上静静地等待康国公半晌,见康国公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却一句话都不说, 心中格外不愉。
    “康爱卿,你不如向朕解释解释,这是为何。”皇上看了看时辰,含着冷笑的语气中有一分不耐:“等会儿便是燃烟花、应上天的时辰, 莫要耽误。”
    话音刚落,康国公就重重地磕了三下响头:“请皇上恕罪!”
    再抬起头时, 额头正中央已然泛起深红。
    他磕磕绊绊答道:“回皇上……这、这实际是犬子从小到大的一个毛病, 若写文章, 必然是滴酒不沾, 否则就如山泉枯竭一样, 毫无灵感。”
    “方才皇上显露对犬子的期盼看重,犬子就格外紧张,偏生没有灵感……微、微臣生怕犬子饮酒后写出来文章平平,惹得皇上生气,故而、故而想出了这个馊主意,代替犬子写了一篇文章……”
    说罢,康国公又叩了三下首,一副诚惶诚恐、格外诚心的模样。
    “如此说来,康国公当真是事事为朕考虑。”皇上微微颔首,轻笑一声:“哪怕是犯下欺君之罪……都不想朕生气。”
    “这样一看,那真是朕不识好歹了,硬是要追问下去,使得康爱卿一腔衷情付诸流水。”
    话中的“欺君之罪”四字轻飘飘落下,霎时就化作雷霆万钧之力。
    压得所有人肩膀一沉,从心尖弥漫出一股子沉重颤抖。
    “父皇息怒!”站在御桌前的太子与武王登时跪下,齐声说道。
    “朕没有生气。”皇上摇了摇首,甚至露出一抹微笑,只是有些喜怒不辨,反倒是有些瘆人。
    他如往常在御书房教导一般,对太子武王问道:“你们觉得,康国公所言,是否可信?”
    武王此刻已经是后悔方才给太子帮腔的举动——他支持者也算多,可比起太子一党来,人数差不多,底蕴却不够深厚。如今看来亦有一个好处:这下头惶恐不安站着的十位进士中,惟有三位投靠了他。
    他的损失比起太子一党,可以说是小多了。
    如此深深安慰了自己一通后,武王缩起了脑袋,往后挪了挪,一副不打算再做言语的模样。
    太子反倒是陷入犹豫。
    他是知道皇上的性格偶尔会喜怒不定、无法辨别,所以随着愈加年长,他与皇上相处时就更加小心翼翼,不是照着李丞相排好的话说,就是顺着应和皇上。
    他方才遵了李丞相的话,此时面对皇上的问句,自身格外无措起来。
    叶嘉屿眼神中无趣更甚,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方便一会儿皇上大发雷霆时赶紧跪下,别被这繁琐的朝服缠住,做了出气鸟。
    ——一切都如谢锦安同他说的那样。
    安排了撞人的小太监之后,康国公父子在聪明人中甚蠢,自己就会漏出马脚,不用费心。
    然后,太子为了保住辅佐自己多年的康国公,以及武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势力,同时会出声为康国公转圜。
    皇上对太子武王的夺嫡之争早就了如指掌、忍无可忍。
    眼瞧着太子武王似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齐声应和起来,皇上心中恼怒,更要追查下去。
    李丞相看不得太子犯错,自然会出声,拐着弯儿嘱咐太子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当时叶嘉屿没忍住,问了谢锦安一句:“我即便才入京不到一年,也知道太子在大事朝政方面,少不了李丞相的相助,有李丞相开口引导,太子保全自身的可能性是不小的。”
    彼时,谢锦安不言,只是抚了抚腰间的荷包,平静冷淡的神色中带了一缕温柔。
    未等叶嘉屿感觉牙酸,谢锦安就想起了什么,神色倏尔一变,带了几分轻蔑讥嘲:“世子入京不过七.八个月,皇上几乎每半个月都要召见你一回,以确认靖北王府的忠心。”
    “既然如此,你便该知道,像皇上这样多疑的人,起疑心时是怎么样的。”
    他唇边的讥讽并非是对着叶嘉屿的,而是指向皇帝——在私下里,他连一声“父皇”都不想唤。
    想起每半个月就要战战兢兢地演一场自己憨厚无脑的戏,叶嘉屿就皱起了眉头,同时明白了谢锦安的意思:皇上面对猜疑之人,最喜欢做的,就是端出一副随意的态度,用一句接着一句的疑问,不停地询问下去。
    只要你有一点点的松懈,立马就会被皇上抓住。
    想到这,叶嘉屿眼睛一亮:“纵然李丞相会开口引导……”
    “但皇上面前,他能开口第一次,却很难开口第二次。”谢锦安含笑接口,冷冽挑眉:“咱们等的,就是这第二次的机会。”
    “李丞相为人冷漠,心狠手辣。可太子……是那样的好色庸怯,遇事不决。”
    刚刚回想完,叶嘉屿就听见太子跪着拱了拱手,恭谦说道:“回父皇,儿臣觉得康国公所言也算是有道理,不如……”
    回应太子的,是皇上忽然掷下的酒盏。
    酒盏铜胎鎏金,被狠狠扔到太子膝边之后,发出清脆惊耳的巨响,把手处凹陷下去,里头微红的酒业溅到太子的头发上、身上,弥漫出一股子辛辣醇厚的酒味,衬得太子好不狼狈。
    “好,很好!”皇上狠狠一拍桌子,在木桌不停颤动的声音下,气笑了出来。短暂的一笑过后,眉眼间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浓郁的乌云:“朕原先以为,白纸状元、春闱受贿之事,是前朝皇帝贪图享乐、昏庸无能而造成的,是后世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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