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用两刻钟演示了战场上与敌搏杀的场面,场上不少士兵都随着时间流逝而“倒下”,作受了重伤的模样。到了最后,便只剩下武王手持一柄极为沉重的青铜长剑,以一敌二,一个颇为勇武霸气的跃起挥剑,就将扮演敌方将领的两个士兵彻底打败。
    不过,顾菀在盯着那两个士兵时,莫名觉得这两人的身形颇为眼熟。
    等两人“倒下”后,才想起来——这两个士兵的身形,与谢锦安以及太子的身形有七八成的相似。
    若非看到谢锦安也在展示场上、知晓太子依旧在东宫“养病”,顾菀险些以为是谢锦安被打趴下来了。
    看到这里,顾菀细眉微微一挑,心中闪过几分微妙。
    她可不信这只不过是一个巧合。
    她能看出些许不舒服来,皇上定然也是能的。
    ——怎么德妃母子老是热衷于做一些让自己高兴了,实际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心中轻叹一声,顾菀将目光落在了谢锦安身上。
    ——不错,许是武王为了不落下刻意出风头的话柄,也安排了谢锦安、鲁国公世子等有兵权的参与展示。
    只不过没有参加核心表演,而是充当提供激动昂扬背景乐声的人形军鼓。
    比如,谢锦安与鲁国公世子两人带着其余士兵围城半个方形,在外围一边整齐划一地做着往日日常操练的训练动作,一边还要配合着武王的动作,在节点高高举起手中的鼓棒,随后落下发出一阵混合的厚震鼓声。
    剩下半个方形是顾菀未曾见过的两位武官率领,手中举着的是战场上同样常见的金铎,声响清脆而又激荡。
    表演完毕,场中只有武王傲然挺立的身姿。
    不论众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都得大声喝彩用力鼓掌。
    掌声在长风中飘起很远,飘到皇上坐着的高台上。
    在众人的目光中,皇上的神色掩盖在密密的冕旒留下,难以看清,不过肢体上却是和大家一样,伸出手为武王鼓掌。
    “武王这办的这一场展示,很是不错,且又新奇,可以叫礼部往后都参考一些。”
    半晌后,皇上缓缓道了这一句话,语气很轻,险些在风中飘散。
    武王得了皇上的这一句夸奖,神色中放下心来,手执青铜长剑上前,将长剑直直嵌入草地,自己单膝跪下,拱手行礼:“儿臣多谢父皇的夸奖!”
    “如今展示环节已然结束,还请父皇宣告春狩开始,儿臣愿意率先射鹿奉上,为父皇与诸位助兴!”
    武王的话音落下,场中刚响起的热闹在霎时间就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神色各异,惟有飒飒风声在耳畔作响。
    在春狩场上,能有唯一一个狩鹿的资格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要是放在从前,大家还能说那这射鹿,不过是是皇上给人发挥的机会,还曾经指明臣子来做,比如四年前刚刚十六的靖北王世子。但现在朝中景况,皇上的选择,几乎就意味着下一任的太子是谁。
    这个时候,即便是方才昂扬得意的德妃,此时也不由得握紧手中的帕子,为自己儿子紧张起来。
    惟顾菀垂下眼帘,眼底划过一抹轻巧地笑意。
    这一道题的答案嘛,她昨晚睡前已然是和锦安对过了。
    也议定好了应当如何做。
    就在德妃险些要将手中的帕子拧烂时,风声中夹杂了皇上低沉的声音。
    “武王有这样的心意,朕很欣慰也很高兴,自然是应允的。”皇上的嗓音中是夹杂了一些浅笑的:“只是只有武王一人射鹿,场面难免不够热闹——肃王与四皇子也一块儿吧,也叫朕看看你们的骑射功夫有没有退步。”
    武王扬起的面上在一瞬之内闪过难以抑制的错愕,随后用牙咬起一点唇肉,猛然垂首,用和方才别无二致的语气应了是。
    顾菀却看得仔细:武王牢牢地捏住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散发着一眼就能瞧出的怒气,又似是彻底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外围做打鼓队的谢锦安神色平静上前,谢过皇上后,对武王笑道:“等会儿若是我献丑了,皇兄可莫要嘲笑。”
    武王此时已然重新平复心情,面上微微含笑,等回首要应承谢锦安时,才猛然发觉一件事情:被他一直视作垫脚石、只顾与王妃恩爱的肃王,不知何时,已然生长得身形、气势都要高于他,只这样平常说话,眼睛都是俯视着他的。
    更何况此时浓烈的春风中,肃王戎装隽美、长身玉立、俊面昳丽,周身似是环着看不清、察得到的贵气飒然。
    轻轻的一眼望去,谁更胜一筹,谁得败下风,已然是无可争议。
    武王心中骤然敲响了警铃,也愈加坚定方才的决心。
    连带着到了嘴边的话语都为之一变,像藏了尖刺:“不过是咱们兄弟间的小比试罢了,皇弟可莫要紧张。”
    说着,他遥遥瞥了一眼顾菀,对谢锦安笑道:“要是皇弟怕在王妃面前丢脸,生出了退让之心……恕我直言,这可不是咱皇子该有的脾性。”
    ——肃王不过是个生了绣花枕头一样的好样貌,才将他比下去的!既如此,等会儿射鹿时,他定然好好下一下肃王的面子,叫父皇与众位大臣看一看,怎样才是出色的皇子!
    武王自诩从小便在骑射方面表现出色,胜于诸位兄弟,长大后更有在边境沙场的经历,此时一个小小射鹿,自然是不在话下。
    而胸有成竹的武王并未注意到,自他这话一说出口,上头皇上原还有一些浅浅的笑意,此时已经是荡然无影踪。
    周身沉得让罗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锦安轻瞥一眼皇上的反应,并未在乎武王方才的挑衅之语,反而去了面有惶然的四皇子身前——他如今不过十岁,练习骑射还未有两年,更何况头一回被父皇检查,竟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然是心生胆怯。
    “四弟,想不想等会儿得到父皇的夸奖?”谢锦安像从前那样轻笑哄问四皇子:“想不想打鹿腿给昭仪娘娘吃?”
    说及前面一句时,四皇子眼神中闪出一些亮光,等提到洛昭仪,那眼中就似落入太阳,期许和喜悦难以掩饰。四皇子握紧双拳,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年纪小,但在宫中长成,自然早慧。他不算明白今日的情形,却知道他每次得了父皇的夸奖,自己的母妃都会很高兴。
    若他送了礼物给母妃,母妃就会对他又抱又亲——这是三位皇兄都没有的,也是四皇子心中偷偷骄傲的一个地方:他的母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母妃还没有吃过他亲手打的鹿腿呢。
    “那你相不相信我?”谢锦安鼓励地拍拍四皇子的肩,温声询问。
    四皇子坚定地点点头:三位皇兄中,惟有三皇兄对自己最好,会不把他当作空气,同他打招呼、解疑惑,还带着他玩(虽说母妃不大允许)。最重要的是,三皇兄是个负责任的人,每回一起玩被父皇抓住了,三皇兄都会把错处揽到自己的身上!
    三皇兄是个大好人。
    谢锦安清和一笑,对四皇子耳语了两句。
    随后两人就跟着武王的步伐,一起去挑选等会儿要骑的骏马。
    *
    草场上的众人进入了等待环节。
    德妃因皇上未曾让武王单独狩鹿而心有不满,偏不能在诸位女眷面前发泄出来,反而要比往日更端着。
    手中的帕子更皱了些,德妃侧身看向顾菀,用打趣的口吻道:“肃王妃怎地还在这里?肃王马上就要骑马射鹿,肃王妃还不快吩咐人去准备一些纱布药物,万一肃王不慎从马上跌了下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这话自是暗指肃王骑射不精,等会儿还要遵从皇命,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可怜。
    有不少投入德妃麾下的官员夫人与妃嫔都不客气地笑了,用目光对顾菀指指点点。
    顾菀分毫不怯,迎着那么多不善的目光,善睐的明眸微微一弯,像是低垂的月牙,有惊心的美丽。
    “德妃娘娘的话言之有理,是妾身未曾思量周全——琥珀,还不快照着德妃娘娘的话去准备,记得多备一份,防着万一武王殿下也要使用。”
    说罢,顾菀对着德妃一笑:“太后娘娘总对妾身说,万事都要以防万一。”
    拿了太后的话来压德妃,果然德妃即便面色微沉,也没有再多“打趣”。
    反而腮帮子那儿动了动,叫顾菀疑心德妃是恨得磨了磨牙。
    草场那端有了几分动静。
    德妃当下顾不得许多,伸着脖子就去看自己的儿子。
    顾菀则是抬眼,凝目望向谢锦安:他已经脱下戎装,换上朱砂色的皇子骑装,衬着座下的高大白骏马,当真是鲜衣怒马,玉质金相,好似如翠列松度春风。
    俊得顾菀眼儿也不眨,有些怔愣地瞧着谢锦安腰脊挺直,神色轻松,随意轻扯马鞍,就叫那瞧着桀骜不驯的骏马乖乖低首,慢步走向场中。
    还是与谢锦安那双俊目对上,如见潋滟动人的桃花潭水,才让顾菀回过神来,抿着唇回以一笑。
    谢锦安对着顾菀单眨了眨眼,很有几分抛媚眼的意味。
    叫武王在后头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瞧得怨怒横生,显而易见是想起了自己被拒绝的绝佳婚事。
    四皇子单骑了一匹矮马,乖乖地坠在最后头,腰间的荷包有些鼓鼓囊囊的。
    皇上瞧着骑马而来的三个儿子,从面上来看都没出什么大差错,淡淡的面色也就和缓许多。
    他想起武王的那一番话,再看看底下乌泱泱的众臣与女眷,高声说道:“不过是为春狩助兴,顺便让朕看看你们的骑射如何,竭尽全力自是最好,要是发挥不佳,朕亦能理解。”
    这主要是为着皇家颜面着想,也有几分为谢锦安和四皇子临时找补的缘由:毕竟人是他突然开口说要来助兴的,事前没个准备,他要来兜个底才好。再剩下的那么一点儿原因,就是如今定了谢锦安的那一点偏心。
    然而落在武王耳朵里,满心满眼都觉得皇上是在故意驳回他的话头,要来抬举谢锦安。
    当下眼睛就因恼怒暗红了一圈,看着像是深林里要吃人的熊,直勾勾望着谢锦安。
    谢锦安对武王不怀好意的目光恍若未觉,只盯着远方,对四皇子侧首道:“四弟,放鹿了。”
    春狩场所三年来一回,是必须要进行人工维护的。
    ——皇上不来春狩的三年间,为显示自身仁德,允准春狩周边居住的的猎户进山打猎。
    那自然,为着保证春狩的顺利进行,京郊行宫对于狩猎必备的鹿、兔、鸽子等都有进行大量的养殖繁衍,免得到时候皇上春狩得不尽兴,怪罪下来。
    四皇子认真点了点头,自己驾着小矮马到了旁边去。
    谢锦安方才回首去看武王,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眼底流露一丝挑衅:“大皇兄,我先行一步。”
    说罢,他长腿轻夹马肚,手中缰绳一动,就驾着马儿往远处树林前一头格外健硕的公鹿那儿行去,背影轻巧,一眨眼的功夫,就让马儿如燕子一般从外围悄无声息地绕到正在吃草的公鹿身侧,一手已然轻轻取下背在背上的弓箭,做蓄势待发之状。
    武王几乎来不及反应,骤然惊愕地盯着谢锦安谢锦安远去的背影。
    等到谢锦安从箭筒中取箭时,他才回过神来。
    面上一阵控制不住的扭曲,武王下意识地将马鞭高高扬起,狠狠地一下抽在马上,让马儿发出一阵嘶鸣,猛然抬起蹄子往公鹿的方向疾奔而去。
    公鹿听见这样大的响动,受惊跳开原来的位置,警醒地竖起耳朵,一边朝着武王的方向警惕看去,一边迈出鹿蹄,眼瞅着就要奔逃进身后树影茂密的树林。
    谢锦安立刻动作,让马儿又快又静地小跑起来,沿着外围继续靠近公鹿,手将缰绳放开,颀直的脊背挺起,双手呈拉弓状,弓箭的箭头尖端,一直不错地紧盯着公鹿的方向。
    武王看得分明:谢锦安这副模样,应当是在骑射上下了大力气的,所以才半年的时间就有这样精进的骑射功夫。要是无人干扰,下一瞬谢锦安就能成功射中那公鹿。
    那自己,在父皇眼中,就成为落后无能的那个人了。
    他性子本身就冲动,兼之自监国来受到各路追捧,那股子要强争胜、绝不容许旁人胜过自己的自傲心已然膨胀许多。
    见谢锦安动作干劲利落,眼见就要胜过自己,武王当下就忘记了方才皇上说的话,直接扬起马鞭,再次用疼痛促使马儿狂奔而去。
    目标却不是那一只即将要奔逃的公鹿,而是谢锦安的方向。
    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众人距离较远,武王此举也没有那等想要借机重伤谢锦安的意思,而是想要以此逼着谢锦安将手中的弓箭放下,自己再寻机会做第一个狩鹿之人。
    ……自然,要是谢锦安自己受了惊吓,从马上跌下来,和靖北王世子一样,躺在床上下不来身子,这才好呢。
    京郊行宫所驯养的,都是一等一的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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