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降唐的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也不是吐蕃人,而是羊同人,他率领控制下的各部落归唐,献地兰、鄯、岷、廓等州。而这些人下面又有小军头,民族也各不相同,比如鄯州城使张季颙是汉人,原为尚婢婢部将,后归拓跋怀光,实际控制着鄯州。
    目前控制凉州的所谓嗢末,据张议潮的一份奏疏所称:“咸通二年收凉州,今不知却又杂蕃、浑……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孙,国家却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嗢末者,在吐蕃语里本来就有奴隶的意思,可见凉州等地的天宝遗民被吐蕃征为奴隶,后来又混入了部分吐蕃、吐谷浑,完全胡化了,成了部落的组织形式,但他们确实不是吐蕃人。
    整个河西陇右,吐蕃人没多少,曾经的吐蕃奴部一大堆,各据州郡,互不统属,互有仇隙。百余万天宝遗民,不知道有多少人胡化了,还有多少人坚持农耕传统。安史之乱前,河西陇右的主体民族应该还是汉人,毕竟二十多万户呢,吐蕃崩溃后,各州郡互相攻杀,人口最多的应该还是汉人。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庆州西南的驿马关。而此时,程宗楚的信使终于递来了话。
    “报灵武郡王,我家大帅已整兵五千,于泾州城外誓师,克日出发,征讨吐蕃。”
    “好,程侍中确有几分血性!”骑在马上的邵树德大笑,道:“某这便西进,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讨完原州吐蕃,程侍中待如何?”
    “自然进兵会州。”
    ※※※※※※
    薄雾笼罩着大地。
    野利化钻回屋子,看着一众来自明珠、没藏、水令逋、白、巴沟各族的酋豪,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部族,都是尚延心旧部的后裔。尚延心归唐后,他们这些人便散居在泾原、邠宁、凤翔诸镇。名为吐蕃,实为党项羌人。
    野利化甚至知道,在北边的横山之中,还有号称“南山野狸”的党项大族。听说还有更远的一支,在河西一带游牧(即鞑靼九族之一的野利王子族,鞑靼化的党项人)。
    南山野利氏一直以正统自居,看不起河西野利,更看不起被吐蕃征为奴部的原州野利。
    其实野利氏如此,原州没藏氏又何尝不是呢?横山党项没藏部,世代反对吐蕃的统治,为此不惜兵戎相见。对于甘愿为奴的原州没藏氏,心里不知道多鄙夷呢。
    唉,都是一帮孤魂野鬼。
    党项人怎么这么命苦?初时被吐蕃奴役,不堪压榨后逃亡唐境,然后又要为唐人出丁打仗。既不投靠唐人,又不愿被吐蕃人奴役的,则去了北边草原,结果又被回鹘人奴役。
    党项羌人,何时能有一个自己的国家?
    也罢,既然横山党项都戏称我们为“吐蕃党项”,称河西党项为“鞑靼党项”,这么看不起人,咱们就做出一番大事,占了这水草丰美的原州,外连庆州的大虫氏、会州的昑屈氏、武州的养嘱氏,在这唐境割据自立,建立大党项国,届时看你们如何说!
    “拔藏氏的人还没来?”野利化掸了掸皮裘上的露珠,问道。
    拔藏氏原本占据了平凉,可惜力量弱小,被明着投靠他的唐人土豪阴了一下,与泾原军里应外合,搞得全军大溃,连渭州城也丢了。现在野利化想招徕他们的余部,壮大己身,以应对可能杀过来的唐人大军。
    “没来,可能跑去会州或灵州了。”有人说道。
    “灵州?”野利化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道:“灵武郡王邵树德去年刚破灵州,四处屠戮党项,去那边有活路吗?”
    “听闻只要按时纳贡、出丁,便可保无事。”
    野利化用危险的眼神看了下说话的人,白家的,之前反对过趁虚攻占原州,理由是如今吐蕃国势不振,四分五裂,很难有人来支援他们。若唐人皇帝调集大军前来,大家就只能放弃原州,西逃会州了,那样可能会被昑屈氏吞并。
    “我们这里有三个万户,一万三千多人,难道不能自己做番大事业吗?”野利化怒道:“昑屈氏也不过是个万户而已,这么多年占着会州,多自在?你们就不想这样吗?原州水草丰美,还有唐人耕作田地,如果能占下来,并让唐人皇帝默认,咱们便可割据一方,仿效会州前例。”
    野利化越说越气,正想再好好宣扬一番他那个党项人建国的大道理,外间突然闯进来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唐人大军出动了,好几万兵,正在攻百泉。康奴氏的人顶不住,就要西逃了。”
    “什么!”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第029章 会州(三)
    太阳高悬,薄雾渐渐散去。
    灰色的原野上,一个又一个褐色方阵正在往前移动。方阵两侧,人喊马嘶,一队队骑兵碰撞在一起,白刃相向,惨烈搏杀。
    李绍荣的马槊已经没了,刺中了一名吐蕃骑兵的胸膛,也就只能扔在那里。但他还有一把铁锏,配合着他粗壮的手臂,几乎无穷无尽的力气,冲入敌阵后,当真所向披靡。
    一声闷响,铁锏敲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吐蕃骑兵脑袋上。他甚至都不用回过头去看,就知道敌人的脑袋肯定已经凹下去了一大块,活不成了!
    又一名敌骑冲来,手里还握着骑矛。李绍荣险之又险地避开锋利的矛尖,然后又下意识往前一扑,避开了敌人随之而来的拍打。
    生死场上经历了那么多,他现在已经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双腿一夹马腹,李绍荣提速上前,绕到一名正与同袍厮斗的吐蕃骑兵后面,铁锏一敲,又一个脑袋瘪了下去。
    “好痛快!敲脑袋比砍脑袋还舒坦!”李绍荣催着马儿,尽朝人多的地方挤。双方的骑兵碰撞在一起,都失了速度,正在互相缠抖。而在外围,双方的驻队骑兵也开始加速,又一轮新的碰撞开始了。
    “啪!”铁锏敲在一名敌酋的胸甲上,直接凹下去了一大块,那人吃不住劲,摔落马下。李绍荣也不管他,继续寻找新的脑袋。落马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何人耶?如此勇猛,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敢直冲虏阵。”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山坡上,俯瞰战场。
    吐蕃人或者说吐蕃化党项人是他很不喜欢的一类对手,原因无他,骑兵多!定难军作战,就喜欢先出动大队骑兵,剿杀敌人的马队,然后再从容应付敌军的步兵主力。
    这个叫什么康奴的吐蕃部落,步兵不过四千余,骑兵就超过两千,这配置很畸形啊!
    不过幸好自己的骑兵也不少。铁林军有两千骑,经略军五百骑,铁骑军三千骑,忠勇都又是两千骑,都是脱产训练的职业武人,装备也比吐蕃人强上一截,因此只冲了两次,敌人的骑兵就吃不住劲了。
    “大帅,应是铁骑军的,背上有认旗,看不真切。战后寻人问问,若活下来了,让他来见大帅便是。”陈诚在一旁答道。
    赵光逢看了他一眼。陈判官在军中多年,熟悉各部,大帅有所问,基本都能答出来。自己若想当好谋士,光为大帅进献方略可不够,还得多多熟悉军旅事务,如此才能出彩。
    “虏骑应是溃了。”邵树德看着正挥舞马鞭转进的吐蕃骑兵,道:“虏军没了骑卒,步卒安能成事?”
    “大帅,自古胡虏能成事,靠的便是骑卒,未见有靠步卒成事者。”陈诚答道:“我步队军容鼎盛,士气高昂,当能一战破敌。”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多步卒,常年训练、厮杀,军士们谙熟军令,武艺锤炼得也很出色。凭吐蕃那四千穿着皮袄的步兵,如何抵挡?
    战场上鼓角连鸣。
    全身披甲的关开闰指挥着前阵四营步卒狠狠压了上去。
    密集的箭矢从身侧飞过,不断有人中箭,又不断有人补上来。
    “呜!”角声响起,士兵们自觉停下脚步,将长槊放倒于地,取下上好了弦的步弓,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齐射。
    这是三十步距离的齐射,对面吐蕃阵中倒下了一大片,喧哗声四起,阵型有些散乱。
    “呜!”又是一声,第二轮弓箭齐射,敌人倒下去了更多。
    与此同时,也有密集的箭矢还击过来,不断有军士闷哼着倒下。
    “咚咚咚!”鼓声响起。
    关开闰有些惊讶,回首看了下山坡,确实是进兵的号旗。再一看前面,原来吐蕃人被杀得站不住脚,有人想开溜,有人直接向前冲杀了过来,一时间有些脱节。
    “还真有一股子蛮劲,怪不得能击败留守的泾原军。”关开闰暗笑:“但连皮甲都置办不齐,还打个什么仗?打仗单靠勇猛就行了吗?”
    “杀!杀!杀!”军士们拿起步槊,以槊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排着严整的阵型,不紧不慢地前出。
    不是谁更勇猛,更不怕死,冲得更快就能赢的。合理分配体力,维持好阵型,听从鼓角旌旗号令,这样才能打胜仗。
    吐蕃人很快杀到了阵前。他们确实有一股子蛮劲,但要越过密集的长槊丛林谈何容易。有人手持大盾,刚挡住了前方刺过来的步槊,结果却被侧面捅来的长槊刺死。有人猫着腰冲了进去,结果被大盾劈头盖脸砸倒,然后被后排伸过来的长枪钉死在地。
    但更多的人就直接被刺死在阵前。
    褐色的长槊丛林还在缓缓前进,就像一部精密运行的机器,有人做这个,有人做那个,配合地完美无缺。而不断被刺死的吐蕃步兵,则成为供养这部机器的养料。
    从绝望的吐蕃士兵这边来看,那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魔鬼。雪亮的长槊是魔鬼的触手,每一个冲过去的人都被触手杀死,然后被吞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魔鬼踩在尸体上,身形稍稍有些晃动,但更像是牙齿在咀嚼。
    “咚咚咚……”鼓声突然激烈了起来。
    “杀!”定难军步卒齐齐发一声喊,陡然加速,手持长槊勇猛地冲了上去。
    吐蕃人的阵型,就像一扇破门一样,被一踹即倒。
    邵大帅如痴如醉地看着又一场大胜,斩首数千是没跑了。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支他一手带起来的精锐步卒大军,士气如此高昂,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默契,万一哪天突然遭遇惨重损失,他到哪里去补?
    培养一支军队不容易,培养一支善战的军队更不容易。在定难军身上,他倾注了太多心血,万一没了,重建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
    精锐之师,可遇不可求,没了——也就没了。
    战斗结束,邵树德翻身上马,驰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大队亲兵跟在后面,高举着大旗,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远远看去,竟然有了一份神圣的感觉。
    赵光逢痴痴地看着那面大旗,所到之处,军士们高声欢呼。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赵光逢也翻身上马,慢慢地徜徉在原野上。
    入眼所见,到处是虏兵尸体。
    原来这就是肆虐原州数年的吐蕃人啊!赵光逢很是感慨,若还在朝中为官,从公文邸报中看到吐蕃攻陷数州之地的话,他肯定劝圣人不要妄动刀兵。
    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就赢了?他想起了大中年间的旧事,十万大军西进,收复六州七关,西边归义军举事,蕃将多有内附者,当时如果咬咬牙,凑点粮饷,是不是可以收复更多失地?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有些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
    正遐想间,军士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赵光逢策马上前,拉住一名军士询问缘由。
    “大帅令铁骑军、忠勇都去打草谷。虏军大败,丁壮十不存一,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抢得的牛羊财货全部给大伙发赏。”那是一名铁林军的步卒,牙有些黄,但笑得非常开心。
    赵光逢闻言也大笑,道:“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今见矣。”
    军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打草谷是咱们定难军的老本行了,少见多怪。
    光启二年二月初四,定难军于百泉县东南大破吐蕃,斩首三千余级,俘两千人。当日,进占百泉县。
    与此同时,邠宁军、泾原军合计一万一千步骑也开至渭州,准备向北进发,两路合围原州城。
    三镇协同作战,以往必须得朝廷才能组织得起来。而这一次没有朝廷,竟然也成了。日后若是多来几次,似乎有没有朝廷都无所谓?
    第030章 会州(四)
    程宗楚默不作声地听完信使汇报,突然间感到有些悲凉。
    今年快五十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一去不复返。面对着不到两万叛虏,他竟然觉得束手束脚,甚至就连收复渭州平凉县都是靠的巧劲,而不是摧枯拉朽般地击溃敌人。
    泾原穷困,军用不足,军士们虽耐苦战、死战,但长期得不到充足的赏钱,这士气根本就高不起来。这次愿意出兵,还是因为要收复家乡,毕竟很多军士的家就在原州、武州,若换个别的什么事情,想让这帮人动弹,真的很难了。
    自己还答应了灵武郡王要进军会州啊,到时如何对将士们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还只是让他苦恼的话,那么定难军的实力就让他感到恐惧了。两万多军队,原本以为只有一部分能打,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起的蕃兵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蕃兵义从军已经北上盐州了,剩下的几支部队,应该都是主力。
    其实程宗楚并不觉得定难军军士的技艺比自己苦心训练的泾原军强多少。论战场列阵、变阵,论个人技艺,论耐苦战的本事,他的九千泾原军一点都不差。双方差的就是士气,泾原军这边,程宗楚看得出来,军士们作战有留力之嫌。
    有没有尽力,有没有死战,老行伍都看得出来。
    “国事多艰。”程宗楚叹了口气。
    “程侍中何故嗟叹?万余大军北出,刚刚击破巴沟部三千余人,拔藏氏又闻风而遁。如此顺利,定能收复原州。”折宗本骑在马上,笑道。
    “折帅所言甚是有理,何故嗟叹呢。收复失地,就在今朝。”程宗楚强笑了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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