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从周虽说没犯什么错误,但两次用兵,一次在崤山设伏,泰半落空,未能歼得夏贼银枪都主力,一次遣郝、冯二将绕道攻击夏贼粮道,但音讯全无,多半全军覆没了。
    后面放弃崤山营寨,也是奉东平郡王之令,引夏贼东行,让他们顿兵于洛阳周边,拉长粮道,好施展各种手段。
    但失败就是失败,统兵大权估计要被剥夺了,说不定还要被召回汴州,而今还联络他作甚。
    “葛从周要失势了,遣人知会一下庞将军吧。罢了,这信我亲自来写,你再誊抄几份,交由几个信使,趁夜出发,送往南边。”张全义想了想后,说道。
    之所以要趁夜,是因为外头夏军游骑活动比较猖獗,怕被截获。
    夜中出发,周围地域又这么广阔,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能及时送到。
    当然即便被拦截了也没什么。信的内容他自有分寸,不会涉及到汴军各路兵马的行止,只是单纯地说下援兵先锋保胜军溃败的事情。
    写完给庞师古的信后,张全义觉得不妥,又写了封给葛从周的信。
    儿子张继业分别拿去誊抄。
    张全义静静地坐在屋内,他想起了弟弟张全武,如今在太原当个闲散小官。
    或许,该给他也写封信?
    他犹豫不决。
    想写,但害怕朱全忠。不想写,乱世墙头草的本能发作,又觉得该多面下注。
    罢了,还是不写了。
    晋阳那局面,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事的,甚至不如灵夏。
    夕阳从窗户洒落进来,照在张全义的脸上,纠结得就像块橘子皮,这些乱世老滑头啊。
    他又思考是否该与李唐宾联络联络感情,但好像时机也还不成熟。
    唉,如今这局势,扑朔迷离。
    夏军看起来大占上风,但邵树德的老巢离这里太远了,不可能支持得起多少大军征战于河南府。东平郡王的势头又这么好,兵多将广,即便暂时小挫一阵,早晚能将夏贼逼走。
    除非,邵树德能拿下河中,如此才能追平宣武的实力。
    再等等。
    新安县那边,是不是要开打了?吾儿继祚能否挡住夏贼?
    张全义忍不住走进书房,拿起了洛阳周边的山川地理形势图。
    “来人。”他突然喊道。
    “大帅。”亲将走了进来,行李道。
    “遣使知会吾儿,若夏贼行至城下,当谨守城池,万勿出战。夏贼掳掠,便——便让他们掳掠好了。夏贼退走后,总还有收拾残局的机会。”
    “遵命。”
    第037章 新安与商州
    两万大军来到了新安城下。
    是的,他又分兵了。
    之前留横山党项万人在硖石县整修堡寨,戍守地方。
    硖石县到新安县,总计约二百里,不可能不留兵戍守,毕竟这里是敌境,没有本方的州兵之类的地方武装帮着守家。
    乾壕寨、渑池县、硖石堡三地及附近重要地点,留天雄军五千步卒、顺义军三千多步骑守御。
    其实根本不够,九千多人摊到二百里的距离上,稀稀拉拉,也就象征性意思意思。
    现在邵大帅身边的兵力,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三千军属骑兵已归建)、天柱军七千步骑(同上)、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手下两千骑兵,本来还有银枪都辅兵五千人,不过他们已经南下汇合银枪都战兵了。
    忠顺军已经滚到了四千多,不过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很可疑,忠心方面也很成问题,根本不能作为倚靠。
    河南府的人口还是太少了,被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现在才五万户,招降纳叛搞仆从军都成问题。
    而没有仆从军,光靠带过来的这几万人,处处分兵留守。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日寇入侵中国,一个县只放一个中队几百号人的事情……
    兵力摊薄到极致。
    还是得取得中原大族、军头的支持,唉,这人口突然也掳掠得不香了。
    “大帅,可是有不解之事?”刚扎好的大营内,陈诚察言观色,问道。
    此时大帐内外除了亲兵,并无其他人等。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虑授实权节度使?”邵树德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但陈诚一下子就懂了。
    晋阳李克用,这个集团就是给手下人地盘和兵,和天下其他藩镇差不多。
    比如李罕之,就是泽州刺史,也事实上管着潞州。
    攻下河北三州后,安金俊任邢洺团练使,这也是实权,掌管邢、洺、磁三州军政大权。
    历史上攻下大同,克用表石善友为大同防御使。
    幽州,也曾经交给过刘仁恭、周德威等人。
    就是一个大军头底下套了中等军头,中等军头再给手下小军头划分地盘。
    老派的军阀统治体系,也是此时全国绝大多数藩镇搞的模式。
    说起来,北方诸镇,就邵树德和朱全忠是两个异类。
    滑州胡真,是朱全忠元从老人,担任宣义节度使,领滑、郑二州。但他没实权,都由朱全忠抓着,和朔方的邠宁等镇本质上差不多。
    两种模式都有优劣。
    前者可以极大调动手下人的积极性,毕竟谁不想当土皇帝?但也有坏处,人家说反就反,阻碍不大。
    后者政令归一,能更好地统筹资源,但手下人的追求,也就只有富贵一途了,没有那种实权在握的爽感。
    其实朱全忠到了后期,也顶不住了。
    周围藩镇太难啃了。
    你能想象兖、郓二镇主力尽丧,但凭借招募的第二波兵马,还能意志顽强地坚守么?
    王重师攻兖州兵的营垒,披重甲冲杀,身上中了八九处创伤,差点死了,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而朱全忠手底下多的是这种人,都敢打敢拼,但啃这些中原藩镇就是这么费力,还是在野战歼灭其主力精锐的情况下。
    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人家不肯传檄而定,就是要抵抗。
    魏博他妥协了、泽潞他妥协了、河中他也妥协了……
    武夫们为什么就不能看清天下大势,早早投降呢?以半个天下攻一隅,你还要抵抗,搞毛啊?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朝代末年的割据军头一样识时务呢?
    中原这些贱胚杀才!
    而妥协的后果,当然也很严重。
    魏博、幽州等镇降叛不定,最终历经五个朝代,才勉强收了各地节度使的大权。
    邵树德若是肯让人“带资进组”,像折家、诸葛家一样,委以大权,肯定能在纸面上有更快的进展,但敢吗?
    “大帅,名器不可轻授,慢一点就慢一点,稳当。”陈诚说道:“万一有人造反夺权,我等尚可依附新主,邵氏族人何依?”
    其实,陈诚也依附不了新主。他这种核心幕僚,就和敬翔一样,多半是上吊的命……
    “今已得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华州等镇,凤翔、兴元亦多有亲近,再拿下金商、陕虢、河中,四塞之势已成,京兆府还不是任凭揉捏?”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便是裂土称帝亦无问题,何必呢?”
    “也是。”邵树德一笑,道:“便是我许给张全义节度使之职,他也不敢接受。宣武近在咫尺,灵夏则远在天边,如何抉择,并不难。”
    “这新安县,不攻了。”邵树德说道:“若折损太多精锐,朱全忠大军压过来,还怎么打。继续抢掠人口,大不了,我自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其后日日东出,袭扰全忠,让他疲于奔命,最终财穷力竭,打不下去。”
    “那大帅可就要关注两个方向了。”陈诚说道:“陕虢、河中为其一,山南东道为其二。此为两条勒死全忠的铁臂。”
    河中、陕虢是北面东出的通道,山南东道的襄、邓、唐等州,亦可北伐淮西的蔡、汝、许等州,都非常关键。
    “折家……”邵树德沉吟了会。
    邵承节继承人的位置还真不能动了,这是栓住折家最大的依凭。下一代,或还需要继续结儿女亲家,加深关系。
    娶折家女是万万不能了,会让镇内政治平衡被打破,那就只有嫁女了。而娶了邵氏女的折家子弟,当然要做折家家主,这是必须的。
    “不谈这些了。”邵树德坐回交椅,道:“铁骑军大破汴军,俘两千余人。这些人,能不能用?”
    “暂时不能用。”陈诚回道:“若全忠之势日衰,降兵尽可用之。然其如日中天,不可用。不如将其送往丰、胜、凉、甘,打散安置。”
    “都是精兵啊,真是可惜了。”邵树德叹道:“不能让他们去凉、甘,泾原军一万七千降人安置在那边,若两相串联,恐生事端。发往青唐亦不妥,还是去河、兰、成、阶诸州吧。”
    尤其是阶州,从吐蕃手里拿回来后,几乎渺无人烟。萧遘从关中迁移民户,至今也只有八百户,种地、养蚕、放羊,还有最近两三年刚搞的培育茶树。
    陇右十州三十二县,按照大顺元年(890)的数据,不断迁移民户兼蚕食吐蕃、羌人,已有编户之民74000余户、37万余口。
    财货方面不用过多考虑,肯定不能按照七万多户来收税的。因为无论是关中民户还是吞并的羌胡,都有十年免税优惠期。最初的一批人才刚刚进入第四年免税,今年是第五年。
    萧遘把这块地方打理得不错,四年时间已有几分气象,每年也上供一些钱粮、牛羊、皮子、木材、草药之类的财货。虽然不多,但也不无小补。
    终究是底子太差,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天宝年间的盛况?
    十个州,人口才和同州一地差不多,这事情弄得……
    不过也不必过于小看陇右,当地的蕃人,那可是大片大片的,远超唐人。
    陇右还是当年的陇右,地并没有变,只不过人变了罢了。而今在慢慢走上正途,徐徐恢复。
    蕃人,可以来打仗,虽然战斗力很难说,但可以减少唐人百姓的死伤。
    虽说这样会让一大批蕃人因为战功爬上高位,但他们人数太少,中下层还是唐人,最终还是会被同化。
    总比唐人当兵,十不存一,蕃人种地放牧提供财货休养生息要好。鲜卑打仗,汉人种地的旧事,可不敢忘。
    “大帅此乃深固根本之举,日后必得天下。”陈诚怕马屁道:“待我一南一北攻淮西诸州,全忠疲敝,越打越弱。而我有陇右、河西、朔方源源不断提供财货、兵员,越打越强。全忠无后方,我有。”
    “全忠还是有后方的。宣武、宣义诸州便是,虽与二朱、时溥的地盘相连,但他们打不进这些地方,便不是前线。”邵树德说道:“我的后方,也不算太安宁。今年青唐有吐蕃叛乱,被河源军、积石军以及诸蕃部联手镇压。甘州回鹘李仁美引河西党项入寇凉、甘,拓跋仁福居然还没动手,这人真是不想好了!”
    统治这么多蕃人,还要搜刮他们的财货、丁口去打仗,那么就要做好叛乱的准备。
    河陇地区,常年戍守几万大军是难免的了,这就是成本。
    “高昌回鹘抄掠归义军,张淮深力不能制,肃州龙就率玉门军赴援,也只是勉强将其迫退。要是河西蕃人再叛乱,那乐子可就大了。”邵树德苦笑道:“本来还想抽调归义军、玉门军部分人马东来,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能帮我挡住西域回鹘势力,再照看着点地方就不错了。”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有烦恼,全忠亦有,大家彼此彼此。今便要将全忠的烦恼放大,如此才是胜机。”邵树德说道:“全忠先锋保胜军一部被破,胡真、朱全忠二人应会震怖,这又给了我们一些时间,先折腾人口吧。全忠人来得少了,我便不走,甚至趁机吃掉他一部。人来得多了,咱就走。以后这河南府,心情好时便来走一趟,心情不好时也来,全忠能奈我何?”
    “大帅,幽州李匡威起兵了,大同赫连铎亦派兵南下。”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新泉军杨军使遣使加急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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