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东、西二道,黔中,此三镇大概是如今仅有的能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的藩镇了,舍此之外竟无他处可去。
    其实北方也有一个,那就是武宁镇。
    朱全忠又上表朝廷,请时溥移镇。时溥应是胆寒了,想着留在徐州是死路一条,家族不保,也不想移镇了,因为没啥好去处,还不如入朝为官。
    朝廷答应了时溥入朝的请求。
    但事到临头,时溥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朱全忠这人狡诈无情,毫无信义可言,一旦离了徐州,搞不好要被朱全忠杀了,于是决定留下来顽抗到底。
    朱全忠估计也有些郁闷。名声竟然还有这个作用?
    “出镇凉州如何?”杜让能突然问道。
    杜弘徽先是一愣,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想到最近兄长在同州停留,收了一堆卷子的事情,似有所悟。
    此举,莫不是在提前储备幕府班底?
    “兄长有此念多久了?”
    “不久,就在韦昭度回京消息传来之时。”杜让能摇了摇头,道:“事不可为,如之奈何,不如避祸而去。”
    “邵树德野心极大……”杜弘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京兆杜氏,数百年郡望,不能毁在我手上。”杜让能道:“方今天下,邵、朱、李三氏,实力最强。全忠居四战之地,克用局促晋阳,唯树德按剑关中,一扫群雄,数败全忠,虎视中原,形势可谓最佳。”
    多的话也不用多说了。
    京兆杜氏,两汉时有杜周、杜畿,晋时有杜预,国朝有上了凌烟阁的杜如晦,共出了九位宰相,文坛上还有杜甫、杜牧,可谓英杰荟萃。
    值此鼎革之际,若不能有所作为,怕是要沉沦数百年,这是难以承受的。
    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
    当然杜氏也不可能全下注在邵树德身上。就像萧氏,也有人在辅佐全忠,甚至还看好过王重荣,萧遘本人又出任陇右节度使,为树德效力。
    杜氏也有别的支脉,如何选择是他们的事情,与主脉无干,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等春闱结束,礼部春榜放出后再说吧。”杜让能最后说道:“为兄看中了一些人才,若能带去凉州,能轻松不少。”
    第053章 钱、人
    “钱大郎罪当流放,为何只有这几州可去?”京兆尹孙揆看着下属递上来的表单,很是郁闷,发牢骚道。
    表单是法曹参军事自己编写的,此时闻言,便道:“明公,此乃惯例。今岁之流放犯人,尽数发往阶、廓、甘三州。”
    阶州就是安史之乱前的武州,汉时武都郡。此时人烟稀少,萧条无比。
    廓州是邵大帅征青唐时所获,蕃人众多。
    甘州如今有些模样了,因为本来就有不少农耕的汉人、吐蕃、羌人,编户速度很快。
    往河陇之地流放犯人,是当年邵大帅入京叩阙的成果之一。
    不光关中往河陇之地流放,天下诸道有远流者,一样往河陇之地送,如果家属愿意跟随的,悉听尊便。
    今年流放地是这三州,去年则安排到了凉、成、岷三州。
    明年的话,就是鄯州、兰州,外加岭南、黔中。
    宣宗那会,吴越也是流放目的地之一。当时边境抓获的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要么流放岭南,要么流放吴越。但随着吴越开发程度加深,现在再送流放犯人去那边生活,似乎有点便宜他们了,因此慢慢取消了。
    整个大唐虽然藩镇割据,但司法体系仍然是全国性的。地方州县有人犯了罪,当流放,要不要判?如果要判,那么就按朝廷的指导意见来,留在本镇以内,那还叫流放吗?
    教育体系其实也差不多。
    天下诸道,州学、县学学子,以及广大没有入官学,但参加完地方上的考试后,获得身份的乡贡举子,下一步就得往长安聚集,参加每年一次的“国考”。
    地方藩帅、刺史也非常认可进士身份,学历是值钱的,促成了大量人才聚集长安。
    这些人里面,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家乡了,还有很多年老致仕后才回乡。上好的人才不为地方藩镇服务,为一个空壳子朝廷服务,甚至还可能被某些藩镇拐走,想想就挺让人泄气。
    但没办法,士人的价值观就这样。人家是长脚的,你也没法拦。当年谢瞳奉朱温之命至成都行在,上表降顺,天子让他当陵州刺史,谢瞳就高高兴兴地当了,都没随朱温去宣武镇,可见一斑。
    除非来一个人,把朝廷折腾得快散架了,然后还要狠狠地摔在地上踩几脚,威严尽丧,可能才会让进士学历贬值,让士人们不再趋之若鹜吧。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还看不到这种希望。
    去长安的士人,做官的途径还真不少,除了朝官之外,京兆府二十多县的县尉就是抢手货。另外,离长安不远的渭北、华州、泾原、邠宁、凤翔、朔方乃至陇右秦州等地,也是不少人的次要选择。
    “惜乎,这些流放犯人,最终都落入邵贼彀中。”孙揆不情不愿地签字用印,长叹一声。
    “明公,灵武郡王对朝廷还是挺恭顺的,今岁又献大量牛羊财货,贡赋不绝。如今朝廷,可不就喜欢上供的藩帅么?宰相判三司,整日被人催要钱粮,烦不胜烦,又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面得罪人家呢?”司法参军事其实是魏州人,考中进士后留在长安,属于最近十年内搬到长安的新士人家庭。
    他的俸禄,可就指望着诸镇上供呢,京兆府周围一共有十个藩镇,其中九个是灵武郡王的势力范围,何苦得罪人家呢?
    只要邵树德不称帝篡位或者试图控制朝廷,那么大家就可以继续合作。他不相信能打下偌大基业的邵树德会如此不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除了时不时索要些钱粮之外,根本不插手京兆府的事务,将这一百五十多万百姓丢给南衙北司,显然是有底线的。
    “田参军可识此物?”长吁短叹一会后,孙揆从袖里摸出一物,置于案上,问道。
    田参军瞟了一眼,道:“此乃银票,据闻可兑换银圆。按票上所述,可至同州坊市内一衙门取银,此衙曰‘清算银行’,可取五十枚。”
    “此为万年县一商徒所有,欠了榷酒钱若干,情急之下,拿此物来抵账。”孙揆说道:“他欠了朝廷的钱,但朝廷只得到了一张纸,要想将纸变成钱,还得去一趟同州,岂不是说邵贼把钱拿走保管了?”
    田参军一想还真是。若关中商徒人人都这么做,灵武郡王还有必要占领京兆府吗?
    名声不用坏,却还尽得好处,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田参军,若朝廷用此物给你发俸禄,你要吗?”
    田参军摇了摇头,道:“下僚家中负担甚重,可用不了这等只能看不能吃之物。另者,几百缗钱呢,下僚也用不了这么多,除非购置宅院、别业。”
    “可我听闻有人要。”孙揆面色凝重地说道:“京中有人献礼,大车铜钱、绢帛太扎眼,便随身携带银圆票,私下隐蔽行贿。此人名叫拓跋思敬,田参军可有印象?”
    “夏州坊间有传闻,拓跋思敬献女求荣,故做得好大买卖。”
    孙揆看了他一眼。
    京中朝官、京兆府地方官,看起来对灵夏之事都很关注,连这种关北逸闻都能知晓,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至少和北方来客有过接触。
    “邵树德欲在华州、邠州、泾州再开坊市,专以银圆票交易。若京兆府商徒都被吸引过去,日后还怎么收税?”孙揆叹道:“京中坊市,榷税已然少了很多。再少下去,还如何编练神策军?圣人想要十万可战之军,而今才有三四万人,颇为不足。军士赏赐与百官俸禄,或只能得其一,唉!”
    京兆府的商税,向来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不仅有本地商人的贡献,同时还有外镇商人提供的税款。
    长安是政治中心,商旅络绎不绝。历史上韩建将圣人抓到华州,为其修缮宫殿,百官跟着过去,各镇商人、士子也纷纷跑去,几年时间竟然攒下了九百万缗的钱财,也不知真假。或有夸大之处,但应也差不了太多。
    邵树德不想像韩建那样囚禁圣人,坏了名声,那么通过吸引各地商人到同、华、邠、泾四州坊市交易,也能分润很大一笔钱。而这钱,以前都是朝廷的。
    “榷税减少,或是商路阻塞所致。”田参军说道:“陕虢、河南府连番大战,难以进京,唯有蓝田武关道、商山上津道还通着,商徒减少,榷税自然会少。”
    孙揆点了点头,部分认可这种说法,良久后又道:“金商李详已经卧床不起,一如当年兴元府之诸葛爽,此镇,大概又要落入邵贼手中了。万一他有不臣之心,圣人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
    兴道坊内,邵树德曾经住过的宅院已经换了住客。郑延昌成功拜相之后,便带着家人住进了这座宅子。
    一道坊墙之隔的开化坊杜府内,杜让能一家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还没被正式罢相,因此朝廷提供的这座大宅还可以继续住着。
    此宅,为建中年间吏部尚书沈传师花费三百万钱购得,大概占据了开化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咸通四年,其子沈询任昭义节度使时,军士作乱,全家灭门,宅子无人继承,便被朝廷收走。
    旁边就是荐福寺,原隋炀帝在藩旧宅,后传萧瑀、襄城公主、中宗,最后无人愿住,遂改为寺庙。
    杜让能站在阁楼之上,看着正在做晚课的寺内僧众,久久不语。
    今日,他在麟德殿内面见圣人,谈了关东诸藩镇的事情。
    李克用兴兵攻成德,大胜,斩首万余。幽州李匡威起兵救援,克用乃退,不过还是“大掠而还”。
    圣人对李克用很感兴趣,觉得此人有忠义之心,晋兵又如此善战,或为“朝廷之福”。似乎早就忘了当初差点就发兵攻打李克用,图谋河东的事情。
    杜让能只能详细解释了如今河东、河中两镇之间微妙的关系,圣人听后不悦。
    崔昭纬在一旁添油加醋,言杜晓已任灵宝令,又提到了邵树德大肆抽调各州州兵,招募羌胡之众组建镇国军,守御潼关的事情,圣人心情更不好,对杜让能已彻底失去了信任。
    崔昭纬还是很得意的。
    事实上如果不能打消圣人对杜让能仅有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圣人追封的贤妃裴氏不但没死,还被邵树德掳回府中,日夜淫辱,因奸成孕,已经诞下孩儿。圣人若知晓,杜让能将一点机会都没有。
    还好事情不用走到这一步。杜让能主动退让,请出外就镇,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算是彻底认输。
    京兆杜氏,崔昭纬也不想过分得罪。杜让能既然愿走,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光要把杜让能挤走,刘崇龟也得弄走!
    听闻徐彦若出镇广州之后,运气太差,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迁延数月之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打发刘崇龟前往广州,接替徐彦若,是他下一阶段要操作的事情。
    把这两人搞走,朝中就只剩韦昭度、郑延昌两个对手了,到时候再琢磨琢磨如何对付此二人。
    杜让能对崔昭纬的想法洞若观火,但他懒得再说什么了。
    刚刚在书房内,他给圣人写了一份表章,历数艰难以来国势的变化,并提出了“镇之以静、徐徐图之”的方略。写到最后,几要落泪。
    但这多半无用。
    崔昭纬拉拢了西门昭,数次与圣人密谋除北司诸中官,极得信任,恰是风头正劲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扳倒的。
    眼看着长安将成为风暴中心,这时候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
    可笑崔昭纬还想将刘崇龟赶走,事实上你不赶,他也要走了,如此糊涂之人也能弄权,这大唐的国运可真是……
    “阿爷,刘相遣人传来口信,他喜啖荔枝,欲往广州逍遥,便先行一步了。”长子杜光乂登上了阁楼,说道。
    “赵邸官那边怎么说?”杜让能问道。
    赵邸官就是赵光裔,朔方进奏院的进奏官。
    “赵邸官言绝无问题,北司那边不会使坏,出镇凉州,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杜光乂答道。
    “京城这个烂摊子,我也管不着了。韦正纪从蜀中回京,怕是玩不过崔昭纬,郑光远多半也不行,他只有户部侍郎的器度和本事。”
    “听闻圣人欲拔刘崇望为相。”
    “他也不行。”杜让能摇了摇头,道:“真想杀了此贼,为国除一奸佞。”
    “灵武郡王已经离开了兴德宫,班师回灵夏了。”杜光乂又说道。
    这是必然之事,事实上走得都有些晚了。若换了那些跋扈的军士,长久见不到家人,搞不好都要哗变了。
    “灵武郡王在等机会。”杜让能突然说道。
    “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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