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一人也匆匆而至。
    “王使君。”
    “封使君。”
    二人相对行礼。
    沉默了一会后,王瑶最先沉不住气,问道:“灵武郡王可带来什么话?”
    “大帅让王君稍安勿躁。”封渭看着这个急躁无比的男人,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降低了一层,道:“王公尚在,此时便欲相残耶?”
    王瑶闻言点头,但还是抱怨道:“我父竟不欲传位亲子,是何道理?”
    “绛州兵马,可都能牢牢掌握?”
    “自能掌控。”王瑶信心十足地说道。
    他与王珂是两类人,非要比的话,可能更接近已经死掉的王珙,只不过没他那么勇武、残暴罢了。
    王瑶依然还是个武人,对军队的掌控肯定不是王珂那种人能比的。
    但是,他也只能掌控绛州一地。河中府、晋州、慈州、隰州等地的军将表面上与他关系不错,但谁知道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维持个表面客气罢了。
    “王帅身子骨如何?”
    “大兄过世后,一夜白头,形容憔悴。”
    封渭不太好意思问王重盈还能活多久,但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本来就有病在身,正常休养的话估计还有好几年可以活,但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打击,还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
    听闻上次强撑病躯,甘冒严寒风雪,至墓前血祭儿子,回来后就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个把月才起来。到现在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到军府视事的次数少了很多。
    “王使君,军府诸将、幕府僚佐,多走动走动吧。”封渭提醒道:“你是王帅之子,即便被人发现勾连将佐,王帅如今这个样子,顶多呵斥两句,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就两个成年儿子,王珙死了,难道再把王瑶逼死?为侄儿铺路?
    王重盈若真能如此,封渭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封使君所言极是。”王瑶顿了顿,又问道:“灵武郡王真许我当蒲帅?”
    封渭板起脸,道:“我主言出必践,说让你当蒲帅就当蒲帅,勿疑。”
    王瑶这才安心。
    “幕府判官封充、晋州别驾封衡、河中军校封藏之,皆可多加联络。”封渭又道。
    封充,前国子监大学博士封翰卿之子,母渤海高氏,祖母崔氏,本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为妻,在幕府任判官。
    封衡,前京兆府长安尉封茂卿之子,妻河东薛氏,任晋州别驾已三年。
    封藏之,前左拾遗封挺卿之子,与兄长们不一样,作为幼子的他弃文学武,在河中府任偏裨牙校。
    王瑶一听大喜,继而心中暗忧。
    这些大族,封氏、薛氏、裴氏、王氏,势力盘根错节。或许没人爬上高位,光彩耀眼,但地方上的潜势力惊人,谁知道他们的人脉圈子连到何人?
    王瑶小心地收起这些忧虑,面上笑容灿烂,道:“有封氏相助,大事济矣。”
    第004章 使团
    韩全诲好像不务正业,明明身负皇命,却在绛州停留不短的时间,终日饮宴。好不容易走了,在晋州时又因为馆驿接待不下他们这两百多人,四处吵闹,让人颇为不齿。
    若天下都这帮人在掌权,那大唐可就真的完了。
    封渭早早离开了绛州,化装成商徒,悄悄到了闻喜县。
    裴禹昌遣仆人将其唤入府中,随后直接引到后院书房。
    “希叟好大的胆子,好好的刺史不当,跑来河中干这等阴私之事。”裴禹昌捋着下颌的胡须,笑道。
    “世叔何故笑我。”封渭苦笑了下,道:“还不是为了家业奔波。”
    封渭现在已经不是绥州刺史了,那个职务给了李昌远。不过此番事成回去之后,多半会谋得个好差事。
    “封氏也是够大胆的。”裴禹昌哼了一声,道:“就这么看好邵树德?”
    “如今这形势还看不明白么?”封渭答道:“即便东出不顺利,至不济也是割据一方的格局,这便值得下注了。”
    “我看不然。”裴禹昌摇了摇头,道:“封大郎竟是老糊涂了。邵树德纵有千般好,文治武功皆有可观之处,然有一个致命缺陷。他无家族,孤身一人!”
    “邵姓,在丰州亦只有一家一户,显然是当年流放偏远军州之后裔。”裴禹昌继续说道:“老夫遍查档籍,唯有垂拱年间越王贞事败,配流丰州之五千口中有邵姓军校一人,或为此人后裔。然树德无兄无弟,亦无族人,孑然一身,诸子年幼,一旦身死,家业定为外姓所得。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危若累卵,封氏过于操切了。”
    封渭闻言一笑,道:“既如此,世叔为何还接我入府?直接送我去见王重盈不就行了吗?”
    裴禹昌一窒,道:“老夫不忍见贤侄遭剖心挖肝之痛罢了。”
    “世叔可知已当外曾祖了?”封渭心中窃笑,道:“贞一侄女正月已诞下一子,灵武郡王喜甚,遍赏诸军,取名惠贤。”
    裴禹昌沉吟半晌,道:“‘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又云‘使王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灵武郡王如此取名,或有寄寓?”
    这个——封渭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含糊道:“灵武郡王有五子,长曰嗣武,次曰承节,次曰勉仁,次曰观诚,次曰惠贤,或各有寄寓吧。”
    他的从外甥叫邵勉仁,他难道敢瞎想?这些名字,都是对君王和贤人的要求,瞎想会害了自己,害了家族。
    果然,裴禹昌听了这几个名字也暗自皱眉。
    “封大郎是不是快死了,怎生吭都不吭一声?”裴禹昌在屋内走来走去。
    封渭脸色有些尴尬。
    家里长辈太要脸了。两位从妹,名门贵女出身,结果把从小教的都忘光了,一个未亡人,一个有夫之妇,屈身逢迎,侍奉武夫,先后生下一子二女,这让他们脸上如何挂得住。
    “世叔,不是写过信么……”
    “哼。封大郎又要脸,还想要好处,真真是老滑头。”裴禹昌冷笑道:“封家那几个子孙这次都站在王瑶一边了?”
    “难道世叔还能站到王珂一边?”封渭故作惊讶道:“此人杀妻求荣,重重打了裴氏的脸,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是洗马川一脉的事情,与我东眷房何干?”裴禹昌兀自嘴硬道:“要出手,也得他们出手。”
    “世叔。”封渭加重了语气,不想再和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头绕圈子,单刀直入道:“东眷裴与我安邑封氏素来交好,同气连枝。灵武郡王并不欲夺王氏基业,他只是不喜李克用插手河中事务罢了。蒲帅仍然是王家的,所不同的是王珂还是王瑶罢了。并不需要裴氏做什么,只需在王重盈过世之后,发动人脉,拥王瑶为河中节度留后罢了,如何?”
    “克用若兴大兵而来,如之奈何?”
    “灵武郡王自然不会坐视,亦统军而来,会一会李克用。”
    裴禹昌叹了口气,这对他们这些大家族来说,还是有风险。最好的还是两不相帮,待局势明朗之后,选择赢的那方依附,如此方是兴旺家业之道。
    现在的世家大族,已比不得后汉末、南北朝那会了。
    那会的世家,是可以拉出大军的,别人就是想动也要费一番手脚,这就有了谈的基础。
    可现在,哪来的兵?国朝二百余年,世家日渐衰微矣,实力大不如前,实在很难下定决心赌。
    “世叔,不妨换着想一下。若王珂为帅,晋阳势力会不可避免地延伸到河中,届时裴家真能保得住眼前这些好处?恐怕未必。”封渭决定再加一把劲,道:“那些粗鲁军头,可不会讲什么道理,说抢就抢,稍有不从,便喊打喊杀。与其那样,不如搏一把。王珂今日能杀发妻,明日便能诛裴氏,在武夫们看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灭了裴氏,还能有万般好处,财货、女子、田宅任取之,何乐而不为呢?”
    封渭这话一出,裴禹昌有些触动。
    他摆了摆手,说道:“兹事体大,某还得与族中商议。裴氏,不是那么容易倒的,王珂也未必敢做这事。”
    封渭无声地笑了。
    裴禹昌能这么说,证明他内心其实已经有倾向了。
    武夫们做事何尝计后果?大多逞一时之快罢了。别以为裴氏不能倒,如今被武夫们祸害的大家族还少吗?
    军头大多不是世族出身,这与北朝、后汉那会大有不同,相互间可没什么香火情分。若还用老眼光来看问题,必然会吃大亏。
    ※※※※※※
    离开闻喜之后,封渭又化装成屡试不中的游学士子,骑着一匹马,悠然北上,并在乌岭山赶上了使团大队。
    使团内众人都视若未见。
    天使卫队由一名叫莫再思(没藏再思)的都头统领着,手下两百人全是河北籍军士,看得出来比以前的神策军能打不少,显然这位莫将军治军有方。
    听闻他手底下有三千人之众了,多来自河北、河南、朔方,如果都是眼前这两百人的模样,那如今的神策军倒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不吃喝嫖赌的神策军,他还是神策军吗?莫不是奸细?
    封渭不知道莫再思的身份,但攀谈一番,知道他还有没藏这个大名鼎鼎的党项姓氏,且态度非常恭敬之后,心理有数了。
    莫将军确实是有本事的,骑术、箭术一流,显然苦练多年。一路上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数次带人驱赶窥视他们的不明身份的人,保证了大伙的安全。
    使团共有超过五百匹马,一人分到两匹。河中安定多年,三十里一驿,可以很方便的补充食水,照料马匹,因此前进速度极快。可一旦下了乌岭,进入泽州地界时,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找寻补给不易。
    李罕之这厮,名为官,实为贼!
    去年河东与宣武大战,撤退时康君立殿后,李罕之再给康君立殿后,居然没被人围住吃掉,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好在天使的身份还算有威慑力,至少在河东还是好使的。李罕之毕竟在李克用底下做事,不敢公然劫掠,一行人最终于四月二十二日抵达了滏口陉。
    滏口是太行八陉之第四陉,东西交通要道。西通潞州,西北抵晋阳,东南方是磁州理所滏阳县(今邯郸市磁县西),附近有滏山,陉道便在山中,“山岭高深,实为险阨”。
    东魏、北齐那会,邺城是首都,晋阳是实际的权力中心,诸帝往来两宫,一年数次,多走此山道——“诸帝”也是苦,不过没被殴三拳就不错了。
    一行人出滏口后,就近找了个村落,采买粮食喂马。
    随后继续前行,经磁州直奔魏州。
    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兵马正往魏州方向前行,都是骑兵,前后大概有三千多骑了。
    “封使君,李克用要攻魏博了吗?怎调动大队骑卒东去?”莫再思瞅了个空,跑到封渭身旁询问道。
    “这应不是攻魏州,而是借道吧。”封渭也有些不确定,但想来想去,就这种可能了。
    三千多骑兵,能拿魏博如何?人家和朱全忠打,都能拉出一万两千多骑卒。河北三镇,安史余孽,骑兵传统那是相当深厚的。
    河东那点骑兵家底,也就和魏博相仿,得被成德、幽州笑死,就连素来低调的义昌军(沧景节度使)的家底估计都不比河东少,甚至更多。
    “借道何往?”莫再思问道。
    封渭看了他一眼,这位莫将军缺乏对天下大局的认知啊,仅这一点,或未来成就有限。
    “莫将军,你在神策军为将,可谓近水楼台。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各镇进奏院多打听打听消息,这对你有好处。平康里那边进奏院比较集中,可以多逛逛。”
    “封使君这是让我逛青楼?”莫再思一惊,随即压低声音道:“为将者以身作则,我若去了青楼,便没脸再约束将士们了。”
    这话让封渭起了些好感,于是耐心解释道:“借道魏博,前往郓州,与咱们的行程是一致的,李克用这是花血本支援朱瑄、朱瑾兄弟了。”
    “有用吗?”莫再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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