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做得太过分,把朝廷这块牌子弄砸了,那样好处可就少太多了。
    地盘越来越大,百姓越来越多,对政务人才的饥渴始终得不到满足。让自己治下的官学学生们多条出路,到长安见识见识,开阔下眼界,多些感悟,总比学成后就在本乡本土干到死要强。
    邵树德选拔人才有个偏好,那就是一定要有全局视野。没出过远门,没有在外游学经历,没在不同风土人情、不同地域文化的各州生活过的,一般都受不到他的青睐,除非才能异常出众。
    他现在有几个倚重的心腹。
    卢怀忠,淮南人,南方经历有,西北经历也有,还驻守过河陇、兴元,经验丰富。
    陈诚,淮南人,到长安考过学,在昭义镇幕府当过中下级僚佐,见识丰富。
    宋乐,河东人,年轻时游学各地,后来到长安考学,不中,又投入丘维道门下,一起到丰州当监军,随后在征李国昌父子的过程中与邵树德结识。
    李延龄,丰州人,早年到朔方、泾原等地防秋,后来跟着邵树德入河东打仗,这些年转官各地,为人圆滑,有情商。
    任遇吉,少年时随父流放丰州,本河北人,有河北、关北、河东、关中的征战、做官经历。
    赵光逢,京兆府人,早年生活经历比较单一,一直在关中。但这些年跟着他跑动跑西,见识自然不一般。
    李唐宾,河南人,这位几乎是南北方都转战了一个遍,阅历不是一般地丰富。
    这几个都是他最信任文武官将,所谓核心圈子的主要成员。他们的眼光、见识,自然比大半辈子都在本乡本土的人强多了。
    邵树德起家的五十人里,其实还有不少是被流放到丰州的犯人后裔。全国各地的文化、思想在这里碰撞,使得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比较丰富,不会囿于单一的角度。
    “灵武郡王既有意增录进士员额,消息传出后,定为天下士子称颂。”骆全灌拍了一个马屁,笑道:“不知道多少考了十余年不中的士子要喜极而泣了,可尽收人心矣。”
    邵树德笑了笑,又问道:“授董昌越王之事定下了吧?”
    “定下了。天使已经出发。”
    “越王府官署的规制如何?”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国朝的亲王封爵制度,玄宗朝是一条分界线,前后政策迥异。
    贞观十一年,太宗决定封建。
    共封了荆州都督荆王元景、梁州都督汉王元昌、徐州都督徐王元礼、潞州都督韩王元嘉、遂州都督彭王元则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世袭”。
    但大臣们激烈反对,只实行了两年,便取消了世袭,但诸王外刺制度还继续施行着,只不过需要迁转,同时不能世袭了。
    玄宗继位后,废了此项制度,他将诸王全部软禁在长安,只遥领刺史。软禁之地当时叫“十王宅”,现在叫“十五王宅”,北司有个职务就叫“十五王宅使”,负责监视诸王。
    封建那会,亲王官署编制看得可真叫人眼馋,亲王府下辖亲事府、帐内府、亲王国三个机构。
    亲王府有傅、友、文学、祭酒、长史、司马、主簿之类的官员。
    三大下属机构中,亲事府有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亲事三百三十三人,共369人。
    帐内府品秩如亲事府,人数稍多,有667人。
    亲王国,有令、大农、尉、丞、录事等官职。其中,国令、大农掌“通判国司事”,国尉掌“判国司事”,国丞掌“付事勾稽,省署钞目,监印,给纸笔事”。
    联系上亲事府、帐内府的典军、统军、护军、别将、校尉及亲王府直辖的仓、兵、铠诸曹参军事,好家伙,编制齐全,又掌军又管民,还能调动州县兵,一开始还是世袭,妥妥封建。
    但玄宗是经历过政变的,他收权了……
    被收权的诸王日子都不好过,有人甚至连王府都没有,处于被监视状态,和之前完全是两码事。
    “回灵武郡王,朝议之后,董昌封越王,亲王府有傅一人,从三品;长史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咨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友一人,从五品下;掾一人,正六品上;属一人,正六品上;主簿一人,从六品上;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骆全灌一口气说了不少有品级的官位。
    “还有亲事府掌仪卫事,帐内府领陪从事。”骆全灌继续说道。
    “没了?”邵树德问道。
    “没了。”骆全灌低头答道。
    邵树德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和郡王没有本质的差别!也就是官位多了,仪仗亲随更多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府就长史、司马、掾、主簿之类,全由幕府官员兼着,他们的工作重心还是幕府,这些兼官根本不看重,因为没有多大意义。
    这又不是封建,连封土都没有,王府官职可有可无,还不如幕职实权在握。
    挥手让骆全灌离开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索。
    “大王。”裴贞一缓缓靠到他怀里,轻声道:“妾觉得,朝臣所定越王府之规制是合适的。若现时便封土建制,则天下立马分崩离析,于王之大计不利。”
    “你这妇人,不想还有这番见识。”邵树德托起她的下颌,笑道:“也罢,底线都是一步步突破的。先看看天下反应也好,董昌当了这个出头椽子,希望他撑得住。”
    第049章 中条山
    大顺四年的正月很快到来,邵树德把部分家人接来了同州。
    折芳霭、赵玉、野利凌吉、嵬才来美、封都带着三子三女,在铁林军及部分侍卫亲军的护卫下抵达了同州兴德宫。
    大封怀有身孕,留在灵州。没藏氏、诸葛氏因为子女年幼,同样留在灵州。
    邵树德任命他最信任的大将卢怀忠为灵州留守,率武威军镇守老巢。
    过完二月二春社节,关开闰、张彦球二人将率经略军、振武军南下,与铁林军汇合。
    这一下子就是两万七八千步骑,聚集在关中,将会非常引人注目。
    至于铁骑军,邵树德还在犹豫,最终可能会倾向于令其南下,只派银枪都一军西进讨沙碛李仁美。
    如果考虑到即将动员集结的侍卫亲军后续人马,兵马将突破三万。
    这三万人,自然不可能是来吃干饭的,时间长了经济压力也大。之所以果断令他们南下,主要是因为王重盈的好儿子秘密遣人传来消息,他老子可能命不久矣。
    白发人送黑发人,看来影响还是非常大的,老王真有点撑不住了。
    打河中,可能机会就那么一次,稍纵即逝,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家人的到来让兴德宫内外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邵树德离开了身边的各种“野女人”,一心一意陪着正妻折芳霭。
    除此之外,就是带孩子了。
    大儿子嗣武已经十岁,嫡长子承节也九岁了,他俩现在终日被邵树德带在身边,为此连白昼宣淫都戒了……
    这一日,邵树德带着一千亲兵、两千侍卫亲军东行,抵达了冰封的黄河西岸。
    “吾儿,看得见大河对岸的山么?”邵树德拿马鞭指着远处的群山,问道。
    “看见了。”两个小儿穿得跟绒线团一样,齐齐点头。
    “那叫中条山。”邵树德说道。
    这座山横亘在大河以北,东西绵延极长,与黄河一起作为河东道的南部屏障。
    此山在后世非常有名,中条山之战打得耻辱无比,敌我伤亡比例简直匪夷所思。
    “为父要过河到对岸,该怎么走?”邵树德问道。
    “不能从冰面上过去吗?”嗣武看着前面结了冰的大河,问道。
    “水流急的地方,难以结冰。即便结了冰,也不够厚。若走到一半,冰面破裂了,怎么办?灵州的河面,你见过冬天有人拖着大马车过河吗?”
    “没有。”俩小儿又一齐摇头。
    “为将者,一定要通晓地理、水文,不然要吃大亏。杜师都给你们讲过吧?”邵树德说道。
    从结冰的河面上过大军,这一段黄河确实不行。
    他想起了后世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从结冰的波罗的海上过军队,进攻丹麦。结果冰层破裂,跟在他身边的数百骑兵掉入海里,他乘坐的王家雪橇差一点也掉进去。有的地方冰层厚,有的地方冰层浅,这就是在赌运气。
    “陕州一带,水流较缓,过兵却没问题。”邵树德又道:“但这只是为父说的,你们也不要全信。到底行不行,一定要自己去看、去尝试,不要人云亦云,懂了吗?”
    “懂了。”
    “大河化冻后,为父带兵乘船过河,如果对面有人射箭,我过得去吗?”
    “会死很多人。”承节说道。
    “如果对岸有人放火,船会烧起来吗?”嗣武也问道。
    “不错。”邵树德笑道:“乘船过河,为父叫它‘登陆作战’,这可能是天底下最难的战斗。敌人但凡靠谱一点,都不会让你得逞。”
    “那怎么赢?”
    “见过草原上狼捕猎的方式么?”
    “见过。”
    “正面死死盯着,侧面袭扰,背后迂回。”邵树德看着远处的中条山,悠悠说道:“古来名将,为父最喜本朝太宗,打仗干净,军纪颇佳,不戕害百姓,有王师风范,还有诸般正奇变化。吾儿要记住了,用兵一定要懂正奇,但却不可拘泥,正可以是奇,奇也可以变成正。为父用兵多年,正奇之道,变化存乎一心,尔等还要多学、多看。”
    ※※※※※※
    奇兵在中条山。
    天雄军副使牛礼已经住进了山中,他们是从商南道悄然返回的。
    房州平定之后,定远军使王遇率部北返商州,商南道这条偏僻小路的防务正式移交给了他们。
    天雄军的北上是低调的,而且打着正常换防的旗号。
    他们抵达陕州后,立刻从长达七十六丈的太阳浮桥渡河,抵达了平陆县。
    此县隶陕州,原名河北,天宝元年更名为平陆。
    在平陆县领取粮草、物资之后,天雄军继续北上,沿着沙涧河谷东北行,走了四十多里,到一处名为軨(ling)桥的地方。
    这里有一段上坡路,古时叫颠軨坂,当沙涧水,东西绝涧幽空,地壑深深,中间筑以成道,走十余里至虞城。
    虞城在虞塬上,虞仲所封,是为北虞,历史上晋国曾借道于此,讨伐虢国。
    虞城在大道以东,本是一座军堡,去年下半年开始就被改为仓城,此时成了天雄军五千军士的驻地。
    出虞城向北,开始下坡。山道穿越整整七重山,总长二十余里,非常险峻。
    这段总长不到四十里的险峻山路,合称“虞坂颠軨道”,是中条山诸通道之一,南北重要交通线。
    下坂之后,道分两途。
    西北行三十余里至安邑县,东北行四十余里至夏县。这两个县,都是陕州属县,在中条山以北。
    感谢朝廷,陕州八县,有五县在黄河以北,其中安邑、夏两县更是在中条山以北。当初划分各州属县时,朝廷官员们一定心机满满,故意如此操作。
    不然的话,让河中府与陕州以黄河为界,那也太好守了,有大河、中条山两条屏障,不是给你割据的机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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