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亮下了马后坐在地上休息,闻言一惊:“邵——邵将军?”
    “濮州刺史邵伦。”
    “哦,朱瑄的人啊。下次给我一口气说完,不然老子拿鞭子抽死你。”杨亮点了点头,旋又怒道。
    “遵命。”亲兵应道。
    濮州降兵、押运粮草,杨亮将这两件事一串,基本想明白了。
    这应该是汴军派往河阳的援军。听他们所言,乃是从河阳出发,押运一批粮草至河清县,然后就地戍守,增强河清、柏崖一带的防御力量。
    搞清楚了之后,杨亮心中大定,便起身走到俘虏那边,道:“尔等迫于形势降了汴贼,今被解救,何不与汴贼再战?”
    俘虏们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尽皆低下了头。
    这——杨亮有些恼火,一帮软蛋怂包,竟然已经丧胆了。
    “全都押回去吧。”看他们这副熊样,刚刚兴起的招揽念头顿时熄灭了,杨亮挥了挥手,让分出五百骑,押着粮草和上千俘虏原路返回。
    五百骑和俘虏先走,杨亮带着一千多骑远远吊在二十里外。
    他想看看经过河清县、柏崖仓的时候,有没有汴军出城,到时候给他们来个突袭,说不定还能有斩获。
    钓鱼嘛,大伙老熟了。这就是骑兵多的主动性,我可以决定怎么打。
    不过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大帅坐镇王屋山,主力屯于齐子岭。同时分出两路机动性较强的部队。
    北线是契苾璋所率飞龙军三千人,借道泽州,出太行八陉之第二陉(太行陉,也叫丹陉),南下怀州,利用超卓的机动性寻找机会,袭扰汴军小股队伍,打击其士气。
    南线就是他们这两千骑了,武威军的军属骑兵,出王屋县,走小路,携带十日食水,进至河清县、柏崖仓一带,看看有无机会。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他们这两支部队如果能够就地取得补给,那么是有可能兜到济源县背后的。
    这意味着什么?济源县西面就是轵关,可以说是给轵关大军输送粮草、器械、兵员的后勤中转基地。如果将济源县的“输血管”给切断了,轵关可就断粮了。
    好吧,短时间内不会断粮。这种关防重地,一般都会储备数月所需物资。但不管怎样,后路遭到袭扰,总是影响军心士气的事情,谁敢轻忽?
    河阳张慎思有几个兵,可以驱赶他们这些机动能力较强的骑兵或骑马步兵?
    如果被骚扰得够狠,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全忠增兵?少了还不行,至少两三万步骑吧,不然别想把他们驱逐出去。
    其实,像朱全忠这种总揽全局的人,可能看到的东西还不太一样。
    在他看来,更致命的问题是夏军骑兵已经越来越靠近平原地带,要走出山区了,这是非常棘手的。
    你当邵树德拼了老命围攻王屋县、齐子岭是玩呢?
    李唐宾不计伤亡,一路攻打汴军堡寨,每向东推进一步,筑一城,都意味着骑兵的活动范围又加大了。
    朱全忠在抓紧时间,邵树德也在抓紧时间,如今就看谁快了。
    十二月初十,杨亮所部带着缴获的一万多斛粮草经过河清县城外。
    河清县、柏崖仓都有汴军戍守,互成犄角之势,但他们都没派兵出城,这让杨亮有些失望,本以为还能赚一座城下来呢。
    尤其是柏崖仓,是汴军的仓城。立于一处高地之上,地势相当不错,显然设计时就考虑了防守因素。按其规制,几十万斛粮都可存得,汴军多半储备了十余万。
    从王屋县直插河清县,最大的麻烦就是小路艰险,通不了马车,这就断绝了大军开来的可能。可若能让汴军“请客”,十几万斛粮食,足以让武威军这种主力部队坚持一年以上,那对汴军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只能慢慢想办法了!
    第021章 削弱
    “侄男领军征战这么些日子,可有心得?”邵树德住在金仙观,第一时间接收各方消息,而传回来的战报也十分喜人,于是心情很舒畅,便开始找王瑶麻烦了。
    “回叔父,行军征战,确非易事。当年和巢军交手,人家很爽快,明知道打不过,还是拉出来,阵列而战。可汴贼却躲在城中,利用地势杀伤我军,这仗打得却很难受了。”王瑶很是拘谨,坐在那里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我听闻有些河中将士,曾经阵前鼓噪,侄男好言安抚,方才作罢。”邵树德突然说道。
    王瑶在河中府本地将士心目中的地位很低,形象可以说恶劣,有人鼓噪抗命,那可真的太寻常了。
    邵树德听到的消息是,王瑶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好言安抚,这是心虚的表现,也暴露他深藏内心的软弱。
    有的人,表面凶狠,内心也很凶狠,比如他哥王珙。杀伐果断,有仇不过夜,当场就要念头通达,并且把仇人脑袋砍下来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还一定要面对着自己,仔细欣赏,充满着征服者的豪(变)迈(态)。
    有的人,表面凶狠,但动真格的时候就各种顾虑,比如王瑶。想法太多了,瞻前顾后,反倒鼓舞了那些烂人。
    “连番厮杀,将士们伤亡很大,有情绪也很正常。”王瑶说道。
    一万五千河中军,前后两次死伤累计五千多。一都溃散,收容、整顿,再攻,再散。老实说,已经很够意思了,哗变都很正常。
    “军中不可助涨这种风气,下次再有,你不敢管,我帮你管。”邵树德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心情非常不错。
    他有理由这么开心,契苾璋那边打成什么样还不知道,但杨亮所部离得很近,消息第一时间就传了回来:俘斩敌军千余,获粮万余斛。
    这一万斛粮食,足够他们在那边坚持一个半月,王屋县只需组织骡马队,给他们送箭矢、伤药之类的其他物资,后勤压力大减。
    同时,他们也测试到了汴军的底细,那就是河阳一带非常空虚,汴军兵力主要集中在城池堡寨之中,属于一个个孤立的据点。河清县、柏崖仓的守军,居然连出城驱赶他们这支骑兵的胆量都没有,说明不是敢战的衙军,同时数量也大为不足。
    稍稍一出手,汴军就露了底,这仗越打越有意思了。
    “叔父所言极是,侄一定会从严治军,不负叔父所望。”王瑶答道。
    言下之意,我自己管,你别插手了。
    邵树德笑了笑,轻啜茶水,仔细品味。
    王瑶心中忐忑,对面前的茶水一丝兴趣也无。
    他现在只能管管河中府,慈、隰二州已经有点不听话的苗头了,晋、绛二州更是自说自话,大小事务全跑去向邵树德汇报。
    但是,就这么一个严重受限的河中节度使,依然让他极为迷醉。
    出行的威仪,生杀予夺的快感,以及那深埋心底的无限可能,都让他难以舍弃。
    这年头的武夫,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害怕,野心家还是很多的。
    “高仁厚和我说,有些蒲军将士还是打得很不错的,他很欣赏。”邵树德放下茶杯,看着王瑶说道:“侄男便挑两千精壮出来,交给高将军吧。”
    王瑶神情一变。
    “怎么?可是有难处?”邵树德貌似关心地问道。
    “无事。”王瑶暗暗吁了一口气,挤了挤笑容,道:“便宜这些兔崽子了。能到高将军帐下效力,定然欢喜不已。”
    “高将军的眼光还是很毒的,可别拿羸兵糊弄他。”
    “不敢,不敢。”王瑶笑得愈发开心了,道:“都是技艺娴熟的积年老兵,拉上阵便能战。”
    “这便好。”邵树德笑道。
    随后又与王瑶谈了些有关绛州铁矿的事情。此时全国共有68个州产铁,绛州就是其中之一,产量还不小。河中府军士需要打制器械,需要绛州供应铁料。邵树德暂时不想在这事上卡王瑶,反正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多少是个制衡。
    王瑶走后,邵树德让两位儿子坐到身侧,道:“方才王瑶心里明明恨极了为父,但却不敢发作,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为父夺他精兵,逼他带兵与汴军厮杀消耗,还将盐利、税关所得拿走迁移军士家人,每一件事,都对他不利。但为父保证他节度使的位置,朔方军的存在,也客观上压制了河中野心家的冒头,所以王瑶他对为父是又痛恨又感激,只要我不把他一步逼到墙角,而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消耗,他就很难下定决心翻脸。”
    承节、嗣武静静听着,但理解这些事情,对他们而言可能还有些难度。
    “但这些招数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邵树德宠溺地摸着两位儿子的头,笑道:“得看人的!这世上有很多武夫,他不会考虑那么多,性格暴躁、易怒、冲动,做事不考虑后果。若将王瑶换成李克用,当场就拔刀和我干起来了。”
    “伯父真的那么冲动吗?”邵嗣武有些好奇。
    “伯父如果这么干,可比那王瑶英雄多了。”邵承节也道。
    “哈哈。”邵树德笑而不答。
    邵嗣武,更像自己,从一些小细节方面可以看出,做事喜欢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不愧是玉娘的孩子。
    邵承节,更“勇”一些,喜欢以力破局,这可能与他从小受到万般宠爱有关。
    都是好孩子,邵树德对他的这两个“作品”非常满意。
    “大帅和两位公子都在。”陈诚在外面徘徊了一会,见邵树德教子完毕,便笑着走了进来,一一行礼。
    邵氏父子三人起身回礼,然后落座。
    “大帅,折令公退兵了。”陈诚开门见山,仔细讲起了刚收到的军报。
    南阳三路出师,如今看来声势是达到了,也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西路军王遇部袭破鲁阳关,进占鲁山县,尝试攻了一下平高城,没打动。随后他做了一件很果断的事情,即留少量兵力在鲁山县监视汴军,主力退回了鲁阳关,同时大力整修、加固关隘,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东路赵匡璘率膨胀到万人的兵马渡过淮水,四处袭扰,得粮五万余斛、人口近万、钱帛若干,统一押回了申州,随后往随州转移。
    丁会率三万衙军赶到蔡州,赵匡璘闻风而遁,在汴军离他们还有百里的时候就逃回了淮水南岸,颇有“上勇”的风采。
    最关键的中路威胜军两万人,又要分兵监视葛从周,还要攻叶县,有些力不从心。
    围城半月,死伤不轻,始终没能拿下叶县,最终无奈撤退。
    葛从周趁势追击,都将折从古断后,损失了两千余人,但主力成功退回了方城关。
    西路、东路,都可以说是获胜了,但中路说平局都很勉强,严格来说是败了,因为强攻叶县以及撤退时所产生的死伤远超汴军。
    “这么说,丁会将从徐州减下来的兵马都带到了许、蔡。”邵树德轻轻放下军报,似乎并不怎么担心。
    “大帅,现在战场重心,应该转到唐州和申州了。”陈诚说道:“丁会既来,当不会轻易就走。宛叶走廊这条路,有方城关在,问题不大。三鸦谷路,我军既已得鲁阳关,汴军也很难轻易突入,故邓州一路无忧。如今需防备汴军攻唐、申二州。”
    “唔,如果情况紧急,可放弃申州,收缩兵力,固守唐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淮西一带的驿道体系,主要有两大串,都是南北向。西边一串,从洛阳南下经汝州至襄阳;东边一串,郑、汴经许州、蔡州南下申、光。
    这两大驿道集群,过邓州,也过申州,但就是把唐州漏掉了。
    事实上唐州北边是山,路不好走,仅有一条不甚宽广的小驿道通往蔡州,这是需要重点防御的方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事还是交给折帅来办。”邵树德说道:“昔年张全义治汝、洛,河南府得民五万户,汝州仅万户。葛从周在汝州征战,所需夫子役徒,多来自陈、许、蔡三州。此番丁会又来,这三州百姓又不是铁打的,总得喘口气吧?寒冬腊月的,汴军短期内也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
    “大帅,料贼以宽啊。”陈诚提醒道。
    “明白。”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等过了正月,我就在河阳一带发动攻势,再调动一下汴军。”
    折宗本三路出师,吸引了汴军过来,转入守势,那么邵树德就在河阳一带发动大规模攻势,再吸引汴军注意力。如果朱全忠扛不住,往河阳增兵,那我就转入守势,然后折宗本再在南阳发动攻势,袭扰汝、蔡等地。
    至于朱瑄、朱瑾兄弟,邵树德不指望他们提供多大帮助。
    事实上他现在还有点担心因为自己的帮助,让二朱比历史上提早败亡。
    二朱没有外人帮助,麻木地顽抗坚守,或许能坚持个两年。可一旦有人给了他信心,他不装死了,反而活跃起来,这是有可能吃大亏的,毕竟他们现在野战基本就是败,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们继续存在下去,牵制汴军兵力,当好“气氛组”,就已经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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