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事已至此
    空旷的原野之上,千余骑兵激战正酣。
    石彦威挺着一杆铁枪,连续刺落两名夏贼骑兵,杀透了重围。
    这股贼骑太难缠了。他们与中原骑兵一样,长于搏杀,短于骑射,两股特点一样的人,杀起来甚是费力,伤亡也很大。
    “撤!”他大呼一声,亲兵摇晃大旗,示意己方骑兵跟上,绕了一圈后,返归本阵。
    对面的夏贼也没多做纠缠,很默契地互相脱离了接触,各自回去舔舐伤口。
    石彦威下马后,喘着粗气点了下人头,差点栽倒在地。
    少了将近两百骑!
    他们这支骑兵,以石、康、安、曹等姓氏居多,都是凉州老人,一下子少了这么多,着实心痛。
    是的,他们都是粟特人,高鼻深目,但已在汴州生活了很多年。
    石彦威族兄石彦辞,如今便在汴州幕府为官。族妹石氏,是东平郡王之妾,生子朱友璋,甚得宠爱。
    汴州的粟特人群体,最初是靠当兵起家,与贺德伦那帮河西胡人一样,隶属于老宣武军的骑兵部队。但生活了两代人之后,已渐渐扩展到了各个行业,很多人甚至做起了生意。
    但无论如何,靠军功起家的,在如今这个世道,尤其明白军权的重要性。
    方才一战损失两百骑,确实很心痛。
    朱友文策马赶了过来,看到石彦威黑着脸站在那里,心中了然。
    安康八死了,如果石彦威再出点事,曾经烜赫一时的粟特军将势力可就要土崩瓦解了。
    贺德伦那厮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相反还有点小争斗,应该很乐意看到他们吃瘪。
    唉,狗屎的派系之争!
    “石将军,庞帅有令,捉生军派五百骑前往河阳,护送一批粮草、器械至大营。”朱友文说道。
    此番河阳行营,萧符是粮料使,朱友文也跟着过来了,历练一番,顺便攒点军功。
    “不过区区几十里的路程,也要我等出动?不是有步军护送么?”石彦威喘匀了气,问道。
    孟州到河清其实不远,七八十里路而已,正常行军也就三天时间。这点距离,能出什么事?小题大做了吧?
    “有步军护送,但仍需骑卒远远警戒。这几日贼骑四处活动,有可能劫夺我军粮草。”朱友文答道。
    石彦威有些无奈,在查验了一下庞师古、李思安二人的军令后,便拱手应命了。
    这不是庞师古的主意。多半是张全义的想法,萧符自无不可,庞师古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二人,于是顺水推舟应下了。
    想明白之后,石彦威也无法,只能老老实实点了五百骑,亲自跟着朱友文走了。
    这几日在前线与夏贼骑军捉对厮杀,他大概也咂摸出来形势了。
    贼骑其实并不多,至少没有汴军多。
    跟随庞师古北上的三支骑军加起来就四千八百余骑了,张慎思那边还有一千多,张全义有五百,总共六七千正规骑卒,夏贼应没这么多。
    不过他们的蕃骑应该不少,就是没怎么出动。但石彦威也不怎么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装备太差,军纪不甚严明,最关键的,只会骑射,近战搏杀能力弱,只要敢正面厮杀,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打垮。
    最难对付的,其实还是夏贼自己的正规骑卒,他们应该唤之为“军属骑兵”,不骑射,只搏杀,很难缠。
    石彦威、朱友文二人走后,汴军骑卒便没有继续挑衅,大部返回了营地。
    庞师古正在营中与诸将议事。
    长直军寇彦卿、保胜军霍存、飞龙军戴思远、雄威军徐怀玉、亲骑军张存敬、踏白都王檀、捉生军李思安、水师李晖、行营都虞候康延孝、粮料使萧符等主要将领都来了,坚锐军郭绍宾、张筠二人也来了。
    郭绍宾就是郭铢,原天平军曹州将领,杀刺史郭词举城归降。
    张筠是徐镇宿州将,驱逐上官后自封刺史,后归降汴军。
    坚锐军二万人,也以降人为主,由二人分掌左右两厢。
    此二人,跳槽换了老板后混得还不错,很得朱全忠信任。
    庞师古将众人召集来后,先讨论了一番军中情况,随后话题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如今的战局上面。
    邵贼的应对方略是什么?这是急需搞清楚的事情。
    “前几日攻蓼坞,夏贼守御严整,反应迅速,码头上兵应不少。”李晖说道:“其兵亦甚精,我帐下儿郎最终败退。由此观之,蓼坞应是其重点守御之处。但大河之上,贼军粮船已不敢下,蓼坞还有何用?唯一的解释,便是贼军惧怕我军袭占码头,威胁其侧后。夏贼,应是以守为主。”
    庞师古微微颔首,但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夏贼的招数,不就那些么?”霍存冷笑一声,说道:“保胜军渡河北上之时,贼骑可是猖狂得很。利用骑军优势,袭扰我军后方,断我粮道。”
    “霍将军此言差矣。”张存敬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军粮道不过七十余里,贼骑怎么断?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在大营附近择一处,伐木设桥,架到河里,用船来输运粮草。河清以下,水流陡然变缓,此事虽不易,但并不是办不到,夏贼如何断我粮道?”
    霍存眼睛一瞪,刚想喷他们骑军作战不力,但想了想后,生生忍住了。
    张存敬是东平郡王元从老人,地位超然。他不过是半途来投的巢军降将,虽说也很得信任,但终究比不得张存敬。
    “依我看,夏贼兵不多!”长直军使寇彦卿直截了当地说道:“邵树德此人,用兵固然保守,但还是很喜欢野战破敌的。当年关中打黄巢,伐灵州,破李昌符,全是阵列而战,一举摧垮敌军。他现在不敢打,只能说他兵少,并无把握战胜我军。”
    这个说法倒有几分道理,庞师古看了寇彦卿一眼,面露赞许之色。
    不愧是东平郡王欣赏的两大将种之一,可惜刘捍了!
    “轵关来报,夏贼开挖壕沟,折木断路,退守齐子岭,这是露怯了,显然兵不多。”徐怀玉思虑半天后,也发表自己的意见:“邵贼兵少,出战忧败,故坚壁自守,以待我兵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判断,都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了,经验丰富,倒也让他们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总结就是一点:夏贼兵不多,甚至连他们一半都没有,野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野战一旦大败,不但河清不保,王屋、垣县多半也保不住,汴军还可自王屋县出发,绕道齐子岭后方,与轵关方向的大军两面夹击。如此一来,邵贼经营一年多的局面将迅速崩坏,河中王瑶也可能有变,会焦头烂额。
    敢硬顶着这个风险出城野战的,那赌性一定十分重,邵贼好像不喜欢赌,那么婴城自守就很正常了。
    “我研究了邵贼用兵的方略。”庞师古双手虚抬,止住了众人的话,说道:“其人喜自领主力中军,而派奇兵别开战场,正奇相合。这是兵法煌煌大道,李卫公就很喜欢这么做。如今邵贼正兵在河清,此应不假,然奇兵何在?”
    “或在泽州?”戴思远用疑问的语气说道:“昨日有军报,贼将契苾璋领兵突袭武陟、武德等地,袭杀怀州兵数百,怀州司马张继丰战殁。此为奇兵耶?”
    戴思远是飞龙军使,契苾璋也是飞龙军使,他一直对夏军的这支骑马步兵非常关注,毕竟是“真同行”。
    “此为一路奇兵。”庞师古点头道:“然不足,或还有第二路。”
    “莫不是朱瑄、朱瑾?”一直低调的康延孝说道:“夏贼派了不少骑军到郓州,此为奇兵耶?”
    “几千骑,能济得什么事?左右德胜军、左右突将军、左右长剑军、左右夹马军都在,来了怕不是送死?”霍存瞟了一眼康延孝。
    这个河东降人,居然武运亨通,做到了行营都虞候,真是气人。
    德胜军是骑军,军使贺德伦。
    长剑军是肉搏近战部队,由王重师所领,汴军精锐主力之一。
    突将军,听名字就知道,敢死队。由当年秦宗权旧部中骁勇之士组成,一直用来摧锋破锐,野战杀敌。
    夹马军配备长枪、重剑及各型弩机,专业对付骑兵。
    “虽济不得大事,可若形势危急,邵贼遣人间道前往郓州,严令骑兵出战,便是一路奇兵。”康延孝不服气地看了霍存,道。
    我是河东降人,你是尚让降人,彼此彼此,难不成还怕你?
    “二位将军。”粮料使萧符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走过郭绍宾、张筠两位小透明,笑道:“稍安勿躁。吾观庞帅笑而不语,胸中定已有成算。都是自家人,何必伤了情谊呢?”
    庞师古脸上笑容一收,道:“今日议事,方略明矣。邵贼恁得不爽利,半点英雄气概都没有,一门心思死守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先攻河清。”
    众人也神情一肃,认真听令。
    “郭绍宾、张筠!”庞师古喊道。
    “末将在!”二人一齐应道。
    “器械已打制得差不多了,下面就该坚锐军出马了。”
    “遵命!”
    第037章 尝试
    两千余骑从山冈上冲了下来。
    “列阵!列阵!”刚刚穿插到河清县城西北侧的汴军步卒手忙脚乱地调整阵型。
    看到己方步卒受袭,在后方掠阵的亲骑军张存敬部立刻出动,千余骑翻身上马,开始加速,自东而西冲来。
    两千余夏军骑手从汴军步卒远处一绕而过,随后纷纷下马,结阵杀来。
    汴军骑兵连连催马,慢慢接近了,这时山冈上又冲下千余夏军骑卒,与其搅和在一起,反复厮杀。
    “杀汴贼!”
    “杀夏贼!”
    没有了骑兵干扰,双方近四千步卒迎面撞在一起,长枪攒刺,刀刀见血。
    “吱嘎——”县城北门打开了,五百蕃人骑兵先出,随后是整整两千步卒。
    骑兵向正北方冲去,那里有许多汴军夫子,他们带着锹镐铲凿等物事,准备到这边来挖壕沟。此刻见蕃人骑兵冲来,全军大哗。
    他们身上根本没有武器,难不成拿铁锹、铲子对敌?
    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直接溃散了。
    五百蕃骑追着杀入人丛之中,角弓连射,马刀骨朵乱舞,将两千多汴军夫子驱赶得到处都是。
    汴军后方又出动千骑,还是亲骑军,以奔雷之势向西冲来。
    但战场太狭窄了,已经有大几千步骑混战,再多也冲不起来。汴军骑兵被溃散的夫子所阻,速度一下子缓了下来。
    五百蕃骑提速迎了上去,及近,突然左右横向扯开。
    “嗡!”箭矢如疾风骤雨飞去,汴军夫子、骑卒惨叫连连。
    射完箭之后,他们又聚拢起来,飞快向西,直接抄到了正与飞龙军骑马步兵厮杀的汴军步卒斜后方。
    “嗡!”又是一阵箭雨落下,汴军阵脚动摇,顿时吃不住劲,已经有人开始溃逃了。
    东面奔雷般的马蹄声渐渐靠近。摆脱了夫子纠缠的汴军骑卒气急败坏,他们端着长长的马槊,咬牙切齿杀来。
    蕃骑向南兜去,沿着县城外围的城隍、羊马墙横向疾走。
    汴军骑兵锲而不舍地追来,也不管自家那两千步卒已经开始崩溃,一门心思咬着这股蕃骑不放,非要给他们个好看。
    不意城头上巨弩连发,羊马墙后步弓齐射,顿时躺下了百余骑,余众这才清醒过来,惊走退往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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