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攻下魏博,断朱全忠一臂,于我而言亦是大好事。”邵树德笑道:“罗弘信助纣为虐,自然不应有什么好下场。”
    漂亮话嘛,邵树德还是不介意多讲讲的。
    让义兄吞并魏博?操,我才不愿意呢!魏博三四百万人口,幽州一两百万,加上河东、昭义、大同这一百多万,还多是高质量、高产出的地带,那谁还打得过你?
    “灵武郡王还欲攻朱全忠?”听到断朱一臂这话,盖寓不由自主地问道。
    “自然。”邵树德说道:“我与朱全忠之间,总要倒下一个,不是他就是我。”
    打朱全忠,我可是很专注的,坚持不动摇!
    ※※※※※※
    自五月底阴雨消散之后,一连来了好几个大晴天。
    在高仁厚的指挥下,铁林军、武威军、天德军轮番出击,带着大量土团乡夫,猛攻汴军营寨。
    河渭蕃人已经不再出战了。
    八千户人、万余丁,当初打下河清后就只剩五千来户、七千丁,本来承诺给他们在河清县分地了。可随着汴军增兵,战事陡然激烈起来,如今就只剩三千多户、五千余丁了,损失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他们甚至都爆发过一次动乱了。
    邵树德正式下令,在原本二十亩的基础上,一家增授二十亩地,先安置在后方相对安全的地方。
    河南尹封渭正式开展工作,河清县几个主要官员也相继到任,有行卷给邵树德的外地士子,也有来自关北经学的学生——值得一提的是,县丞一职由夏州农学博士王雍担任,以酬其功。
    河清县既然是河南府辖县,那么就与京兆府、太原府所辖诸县一样,是畿县。畿县丞,正八品下,而他原来的职务则是从九品下,有了相当的提升。
    国朝考算、书、法等杂科的进士,如果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就是八九品的官,绝大部分是九品。王雍由农学博士转任县丞,且看他受宠的样子,还有很大可能继续升官,这在官场上绝对是一件稀罕事。
    灵夏与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这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他们在州一级,除经学、医学外,还多了算学、工学、农学博士这三个职务,底下各有助教、教谕、学生。
    在往常,一般是经学博士比较吃香,经常能升官,连带着经学生的名额也变得抢手起来。现在农学系统破天荒地有了出路,农学生似乎一夜之间也变得高大上了起来,含金量有所增加。
    封渭当了河南尹,那么在法律层面上而言,张全义河南尹的帽子就已经被撸掉了。不过在藩镇割据百余年的大唐,这好像也不太重要,顶多恶心下张全义罢了。
    参与战斗的主要是邵州土团乡夫,他们之前野战溃败过一次,损失两千人,邵树德不太敢让他们继续野战了,那就是送人头。
    不过在拆除汴军营垒外围障碍、填平壕沟、推倒土墙、攻打寨子方面,他们还是能发挥大用的,能减少嫡系主力的损耗。
    邵州土团乡夫,同样以蕃人为主,其实损耗也非常大,这一次打完,还得赏地。之前一户二十或四十亩,这次打完,估计有的家庭会达到六十亩线了。
    从今往后,估计不至于再动用他们了,他们也承受不起过多的损耗了,否则叛乱近在眼前。
    河阳打下来后,肯定要大规模移民,首批便是正在攻硖石堡的一万户河西蕃人。后面的话,人口相对稠密的同、华二州也会出人,先迁移至济源、河内二县。至于武德、武陟等县,就要看战争进程了。
    六月初六,铁林军攻破汴军一座营寨,杀敌近两千人,但自身伤亡也不小。
    庞师古继续通过水师撤离人马,河面上船只密密麻麻,从五月底到现在,绝大部分辎重已经运走,土团乡夫也运走了万五千人,捉生、踏白这两支骑军转进到了河阳北城,经浮桥返回了南岸。
    骑军开始撤退,说明庞师古已经放弃野战了,如今一门心思跑路。不过他比较有章法,也会笼络士卒、激励士气,至今仍带着雄威、保胜、亲骑、坚锐及部分土团乡夫三万多人在坚守,利用坚固的营寨御敌。
    或许,他还打着邵树德早些时候的主意,让夏军在攻寨途中大量损耗,然后发动反击。
    六月初七,北路归德军、飞龙军及河中土团乡夫一万八千余人会师怀州。
    汴军长直军五千人带着收拢来的两千余溃兵渡过沁水,与夏军隔河对峙。
    有了沁水阻隔,汴军惊慌的心理有所缓解。而且这一路汴军兵力庞大,几有三万八千之众,其中有朱全忠亲任军使的左右长直军,有骑马步兵,还有重骑兵,游奕讨击使契苾璋不太敢追了。
    他们已经在轵关、济源一线俘斩敌军近八千,战果非常耀眼,现在该担心的是汴军缓过劲来后会不会反击一把再走。
    张慎思已经被解职押回汴州,他没有组织好撤退,变成了溃退,这是一大罪状。
    不过他也有理由自诉冤屈,因为长直军这么精锐的人马没有做出任何接应的动作,而轵关、济源又过于偏西,野外还有夏军骑马步兵窥视,撤退变成溃退在所难免。
    最惨烈的损失,永远发生在撤退途中,张慎思用自己证明了这个军事理论。
    “撤退方见真功夫,从这一点来说,义兄打仗手艺挺不错的。”河清县城之内,邵树德登埤东望,道:“朱瑾与汴军作战,两次单骑走免,这水平就差了,甚至还不如时溥。吴康镇之战,时溥也只是被重创,没有全军覆没。”
    “庞师古部,能留下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这要看大帅舍不舍得人命了。”高仁厚说道:“孙儒、杨行密宣州之战,儒兵列寨数十。如今庞师古连营十余,深沟高垒,若想死咬着他们,就得不断攻寨,保持压力。攻贼军营垒,我军伤亡定然会很大。”
    “罢了,这样不值得。本来一场大胜,若因为攻寨而死伤众多,变成了惨胜,就没有意义了。”邵树德叹道:“庞师古立寨河畔,莫不是一开始就想着溜?”
    “那是因为河清县就在河畔。”高仁厚笑道:“末将其实担心北路。敌我力量悬殊,之前汴军溃退,人心慌乱,若寇彦卿收拾部伍,他手中还有大量精锐,渡河逆战的话,符存审、契苾璋可打得过?”
    邵树德表示赞同。
    他记得后世李自成在山海关战败后,一路溃退,撤退途中还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怀庆反击战,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思路是没错的。
    寇彦卿手握雄兵,还多是汴军精锐,确实有很大可能逆战,不得不防。
    如今打的就是一股气势。夏军处于追击状态,有心理优势,汴军在撤退,军心不稳。但仔细深究追逃双方的实力对比,你就会发现很可笑。
    这层虎皮万一被戳破,北路局势会如何发展,可就难讲了。
    北路如此,南路又何尝不是呢?铁林、武威、天德外加蕃兵,其实也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啊,这场仗能打赢,其实更多得益于邵树德几年前就开始筹划的整个战略形势——折宗本、朱瑄、朱瑾、李克用,一个让朱全忠处于战略劣势之中的包围网。
    通过战略上的优势影响到了河清之战这场战术层面的战争,而这场战术上的胜利,又反过来让朱全忠的战略态势更加被动。
    这才是邵大帅的兵法,与高仁厚所擅长的不是一回事。
    “任归德军使符存审为轵关、济源、河内三城斩斫使,统一指挥北路大军,若有不遵号令者,斫杀之,可先斩后奏。让王瑶加快行军速度,他那一万人,难道是在爬么?”邵树德突然下令道。
    卢嗣业开始记录命令,准备通过王屋山行营转发给符存审、契苾璋等人以及——呃,站在他面前的高仁厚。
    高仁厚听了则一愣,这是削减了他的兵权啊。不过没什么,老高不太在意这些东西。
    归德军使从齐子岭过来的,理论上不归契苾璋指挥,如今怀州战场,确实需要一个方面大将了,就是不知道符存审能不能以劣势兵力稳住大好局面。
    “高将军,大雨已停,路面不再泥泞,骑兵可以出动了,往孟州方向走一走吧。”邵树德最后又微操了一把。
    “遵命。”高仁厚不以为意,躬身行礼道。
    孟州,或者说河阳三城,如果能夺下来,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至不济,南城、中潬城夺不了,夺个北城也好啊。
    第057章 密议
    河阳北城之外,铁骑呼啸而去。
    张继业抹了一把汗,率两千步军回城。
    贼骑数百奔至城外,袭击出城樵采的军士,张继业率两千步军出击,将贼骑击退。
    说是击退,其实是吓退罢了,对方作势冲了一次,见步军阵脚不乱,丢下几具尸体就走了,根本没交手。
    不过张继业还是很紧张,汗如雨下,比他手下那帮结阵迎敌的大头兵们差远了。
    回到城中后,大军回营,他则前往都虞候交卸兵权,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匆匆回到府中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父亲张全义拉了过去。
    在座的除了二弟张继祚、幼弟张继孙之外,还有幕府行军司马苏濬卿、衙将解宾。
    张继业一一行礼,尤其是解宾,手握军权,还是他的老丈人。
    “贼军退了?”张全义面容愁苦地问道。
    “已被儿率部击退。”张继业说话的声音很大。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没继续说什么。
    张继业有些失望。
    “张慎思这次闯了大祸了,已被解送汴州。全恩亦被罢刺史之职,等待发落。”张全义叹道:“而今须得小心行事了,河清之战,我军损失惨重,后面肯定要追究责任,此时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大帅,便是追究责任,也追不到咱们头上吧?”解宾问道:“咱们一没打败仗,二没让大军饿肚子,诸事勤勉,如何追究咱们?”
    张全义冷笑一声。解宾到底是武夫,对这些官面上的事情不太清楚。
    “河清大败,河阳镇上下,人人都要吃挂落。”张全义道:“便是我这个河阳节度使的头衔,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解宾有些惊疑,苏濬卿若有所思。
    “看这场战事会打到什么程度吧。”张全义说道:“若孟、怀尽失,那这河阳三城多半要由汴人来守,一如洛阳旧事。”
    说到这里,张全义也甚是苦恼。
    比起历史上,他如今的处境是真的太差了。那会朱全忠横扫天平、泰宁、感化、魏博诸镇,他只需在河南府、汝州收拢流民,发展生产,提供战马、器械、钱粮。
    长时间和平下来,洛阳一带已经大有起色,府库丰盈。地方上的官吏皆出于其手,根基深厚。
    但这个时空,在洛阳扎下根没几年,邵树德便打来了。随后朱全忠派了胡真过来,大军屯驻,与夏贼厮杀。久而久之,地方上的权力已被胡真侵占不少。
    胡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朱全忠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胡真资历太老,当了宣义节度使后,滑、郑二州就隐隐有山头倾向。被朱全忠调往河南府后,滑、郑二州藩镇化的苗头慢慢消失,同时还让胡、张二人在一个盆里抢食,这手段,这心性,呵呵。
    胡真有反意吗?多半没有。
    但朱全忠怀疑他要反,不给他这个机会。
    张全义有反意吗?也没有。
    但朱全忠会怎么看他?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抢了洛阳?
    什么战败追责,那都是表面文章,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东西,长子张继业不懂,衙将解宾不懂,但幕僚苏濬卿肯定懂。
    “大帅,不如——”苏濬卿见屋内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便压低声音道:“不如固守城池,坐观成败,若朱全忠实在逼得太紧,就降了邵树德?”
    解宾大惊失色。
    他是河阳衙将,但河阳仅有的一点衙兵都丢在河清、轵关了,眼下城里只有两千多州县兵。虽说数月前刚募了三千余流民精壮入军,但时日尚短,能有什么战斗力?至多再加上从洛阳带过来的五百骑兵,但他们是河南府人,不到山穷水尽愿意降吗?
    “苏判官!”张全义脸现怒容,斥道。
    苏濬卿讪讪而笑。
    不喊他三郎,喊他苏判官,可见自家主公是动怒了。若不是多年的交情在,可能就要翻脸了。
    但张全义真这么忠心?苏濬卿不太相信。
    “邵树德杀我爱侄,此仇不共戴天。继丰亦是你女婿,而今尸骨未寒,如何能降?”张全义大义凛然道。
    张继业亦对苏濬卿怒目而视。他其实不介意投降邵树德,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他不会忠于朱全忠,也不会忠于邵树德,只忠于自己。
    至于节操,那是什么?能吃吗?为了利益,父子兄弟都可以出卖,只要保住权势富贵——历史上他为了让李存勖放过张家,曾经在父亲的默许下诬告幼弟张继孙,令他死于房州,父子二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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