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时候,州里要押送一批牲畜经陕虢至河阳,或许该找人疏通下关系,主动请缨?
    不,这活没人愿干,根本不用疏通关系。
    王全看了看刚才骑来的那匹马,大郎已是队头了,该有一匹自己的马。新找人打制的重剑,也可以带过去。
    不,重剑还是别带了。用这东西拼杀,固然神鬼辟易,但大开大合,容易为人所趁,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别用了。
    “轰隆”一声巨响,木排被推下了河,装载货物完毕后,慢慢悠悠地离开林场码头,在船工的操控下,向下游行去。
    那里是灵州,曾经的统治中心,如今正在人口流失之中反复挣扎。
    第003章 牛市
    众所周知,人们居住地的改变会导致他们生活习惯的改变。
    首先改变的是着装,其次是语言,最后是饮食习惯,这一点在灵州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迁移过来的蕃人,首先脱掉的就是皮裘,然后改变发饰。在与周围人的日常互动之中,慢慢学习带有西北方言特色的官话。久而久之,就连饮食习惯也改了,以胡饼、蒸饼、汤饼、粟米饭为主食。
    不过我们都知道,同化的同时还有涵化,一些顽固的生活习惯也没那么容易改变,也许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变成一个彻底的唐人,要到下一代的时候才会慢慢失去自己的文化特征。
    今日新来了一批人,主要是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
    灵州八县在人口方面“失血”得很厉害。铁林、武威二军家属的大迁徙,对灵州而言是十万人级别的损失。
    去年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两万多家搬迁至晋绛,同样是十万人级别的损失。
    这五个军一走,灵夏直接少了二十余万最具消费力的人群,对地方经济的摧残简直是毁灭性的。
    虽说幕府紧急补救,发河中府乱兵家属五千户至胜州,随后又配流晋、绛、蒲三州大清洗得来的两三万百姓至丰、胜,当地又对约一万户河壖党项动手,编户齐民,故丰、胜二州就人口方面而言,损失并不大,基本持平——就经济层面而言,其实损失还是很大,毕竟走的是富人,来的是穷人。
    灵州就亏大了。
    他们从丰、胜招募了部分河壖党项过来定居,因为灵州条件好,河壖党项又是农耕的,素来温顺,因此吸引了三千余户。此外,他们还从沙碛吸引了一些鞑靼、回鹘、粟特、吐谷浑、党项之类的部众,总计千余户。
    如此一番操作,灵州的人口还是大幅度下降,至今已不足三十万,只有约5.5万户,29万多人。且与丰、胜类似,家财多的走了,来了一堆苦哈哈。
    灵、胜、丰三州,感觉被掏空了。
    而此时的关北十五州六十县,就账面上而言,计有24万2300余户、122万8800余口编户之民。未编户的蕃人也流失较多,此时大概只有三十多万,不足四十万了。
    也就是说,“夏国”此时大概有约160万蕃汉民众。邵树德这个国王做得有点寒碜,但也不错了。董昌就浙东那几个州,还敢称帝呢。
    千金驿驿将李四赶到了坊市,他打算看看这里的肉牛是不是比乡间更便宜一些。
    怀远坊市比它曾经的鼎盛时期真是弱了太多了。
    首先少的是人,其次是货物,最终会反应到诸如除陌钱之类的商税收取上面。
    为了刺激交易,最近坊市旁边又开了个牛市,买卖还算火爆。
    话说,灵州最近几年流入到市场上的肉牛数量很庞大,尤其是今年,大量军士家人搬走,很多人急着将家中的牲畜出售换成钱。
    再加上三圃制盛行下肉牛饲养数量的爆发性增长,市场上充斥了太多年龄、大小不一的肉牛了。
    价格直线跳水是毫无疑问的,现在已经跌破两千钱,连带着羊的价格也跌了,让赶着大群牲畜过来售卖的蕃人目瞪口呆。
    “这牛……”坊市大门外,李四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肉牛,有些惊讶地问道:“从哪来的?”
    “沙碛。”辫发裘服的蕃人忧心忡忡地答道。
    他第一次来灵州牛市做买卖,带着数百头肉牛,兴致勃勃,打算换成日用品带回草原,再赚一笔。
    但在进牛市时,他就挨了当头一棒。
    市令看着他那些瘦骨嶙峋的肉牛,直接安排到在坊市外临时圈起来的栅栏内,这里被人戏称为“瘦肉市场”。
    “没去催肥地?”
    “催肥地是什么?”
    “嵬才氏的草场。从草原来的牛,一般会提前数月抵达那里,喂养一个夏天,到秋天就膘肥体壮可以卖了。”
    沙碛蕃人不意还有这种门道,顿时有些傻眼。
    李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进了坊市大门。
    这年头,长途转运牲畜,就是这个样子。牛走上一个月,即便沿途供给干草,到地头后也会瘦得皮包骨头,肚里的油脂完全消耗殆尽,必须喂养三个月才能缓过劲来。
    牛如此,骆驼、羊、马一样。刚转完场的战马是绝对用不得的,必须用精料喂养几个月才能恢复,才可以骑着上阵厮杀。
    每一次牲畜长途迁徙,都要事先与人讲好干草、粮食的在途供应,到地头后,还得有草场“催肥”。嵬才氏手里就控制着不止一个这样的“催肥草场”,很是赚了不少钱。他们甚至都不用亲自下场做牲畜买卖,坐地就能收钱。
    一个草场,一般也只会供应一家,毕竟牧草数量有限。
    嵬才氏的草场就非常抢手,每年赚多少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但从各自的生活起居看来,绝对是豪富之家:在灵州起了豪宅,生活奢靡,奴仆成群。
    偏偏还没人打他们的主意,因为家中往往不止一个嫡女被送到夏王身边服侍,靠山十分强大。这几年还花大价钱培养族中子弟练武、读书,一个又一个后生被送到军中效力,或者想办法进经学读书。
    而往关中贩羊的商人,一般也会经过没藏氏、野利氏的横山草场,同样能坐地收钱,分润好处。
    这些个羌胡贵人啊,和当年夏王初镇夏州时完全变了样了。单纯论家底而言,便是在汉地,也没几个比得过他们的。
    所以,他们是真心实意支持夏王。草原上、横山中有哪个不开眼的想造反,他们自己就先弄死了——头颅做成酒器,非常野蛮,但很有震慑力。
    李四进了牛市后,入眼所见全是膘肥体壮的肉牛。不用说,都是本地牛。
    李四在灵夏生活多年,如今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种粮食的地方一旦养起牲畜来,草原完全比不过。
    这主要指的是数量。
    草原牲畜的优势在于便宜,牧草是自己长的,而不是像灵州一样是自己种的。而且草原人一般都比较穷,愿意卖低价,还是有市场的。
    随意看了几头肉牛,基本都在两千钱以下,按说很便宜了,但李四想了想后,有些贪心,想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
    实在不行的话,再去瘦牛市场那边转转,与那些蕃人砍砍价,说不定能得个令他惊喜的价格。
    “李四,我看你在这转悠半天了,也不买,是何道理?”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市场内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原来是卢队副。”李四扭头一看,大喜。以前军中的袍泽,年岁大了后便退下来,到牛市里当个市帅。
    一个坊市,一般有市令一人、市佐二人、史二人、市帅一人,视规模大小略有增减。
    市令最大,所有人都是他的下属。市帅负责维持坊市秩序,手头一般有二十来个服徭役的乡勇,刀枪齐备。
    市帅月俸千钱,和在军中时不好比,但收入也足以令人满意。
    “莫要再叫队副了。”市帅摆了摆手,笑道:“怎么,想买牛?”
    “自是想买牛。”李四答道:“千金驿最近多了不少胡商住宿,这些人出手大方,喜食牛肉,便想着买两头。”
    “跟我来。”市帅招了招手,让李四跟上。
    李四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这是范二郎,他家正好有两头牛要卖。一头1800钱,很便宜了。”市帅直接将李四领到一人面前,说道。
    李四仔细端详着范二郎的牛,有些老了,怕是寿数已完,不得不拉出来卖掉。
    一般来说,他不太愿意买这些很可能活了十年之久的老牛。不过,他不清楚范二郎与市帅的关系,市帅卢队副又是以前的军中袍泽,实在抹不下面子,便打算买这两头牛了。
    范二郎察言观色,心中喜甚。
    两头牛3600钱,今年的赋税应该是出来不少了。
    上次听一位读书人讲,国朝盛时一户百姓一年交三斛粟、不到三匹绢、250文钱,算下来就是三千余钱。
    艰难以后,这赋税是蹭蹭往上涨。到处在打仗,到处都是盘剥,一年缴的户税、地税、青苗钱、赋外科敛等加起来,算成钱的话,大概在八千余钱的样子。
    如今邵大帅在外镇打仗,对朔方镇收的税少了一些,因为收得多了也未必运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轻赋,七千钱还是要的。
    执行三茬轮作制的农家,如果养足了二十头牛,一年可售卖两头老牛,值3500-4000钱。再出个八九斛麦,差不多就凑够一年的赋税了。
    四十亩粮田一年收40余斛麦子、20斛杂粮豆子,全家五口人,如果一日两餐,那么一年要吃掉二三十斛粟麦,如果一日三餐,那就要三十七八斛。
    扣掉税后,粟麦差不多刚刚够吃,剩下20斛杂粮豆子,则可以拿出去卖。家里还有其他用钱的地方,比如衣物、农具、家什之类,20斛杂粮绝对够用了,甚至有不少剩余。
    还有18头牛,绝大部分是奶牛,每年都产乳,还很多,这也是钱。做成酥、酪,吃了顶饿,可以少吃点粮食——如果牛乳产量再大增的话,日子简直可以红火得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从十余年前百姓每年要靠糠菜、瓜果充饥,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到现在一年能剩下好多奶、粮,为此大量拿到市面上换钱,然后修缮甚至重建房屋。
    十几年的变化,真的非常巨大!
    如今的灵夏大地——
    部落酋豪非常满意,献女服侍邵大帅,献子弟从军,以维持权势富贵。
    编户百姓非常满意,缴完赋税后有许多余粮,开始改善自己的住房需求,甚至看其家庭条件,省吃俭用的话,可以供养一个孩子练武,为家族博取更进一步的可能。
    城里的百工非常满意,一些大户人家雇佣仆人,如果你够勤快,在牙行里名声好,“佣作之直五百”,包吃住,也就是每月五百钱,一年六千钱,可以买15-20斛粟麦。
    军士们更不用说了,天底下无论哪个藩镇,百姓再苦,军士们不可能苦的。
    这个“夏国”,确实已有几分气象了。
    但夏国的经验可以在灵夏搞,可以在河陇搞,甚至可以在河阳、河南府、汝州等地搞,其他地方就难了。光一户六十亩地就很难做到,江南甚至只有几亩、十余亩,而且是精耕细作的水田,经验不能照搬,以后还得想办法。
    但不管怎样,采用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北方地带粮、肉、奶、皮、毛的产量大大增加是可以做到的,如果再整合草原经济,甚至可以做到富足,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得到改善,前提是结束战争,尽快推行统一的政策。
    第004章 仙术
    叮叮当当的钟声响起,两艘从灵州东城码头北上的船只一前一后抵达了永丰县码头。
    两艘船只吃水很深,在码头力工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调整好方向,停靠在了栈桥一侧。
    船舱内所载的不是什么贵重货物,而是红砖。
    丰州永丰县的城墙年久失修,今年雨势连绵,一下垮塌了很大一片。
    在上报幕府后,同意拨款重修。最近开始全面执政的夏王府仓曹介入此事,决定修建一座内部夯土、外层包砖的城池,一如怀远新城,就是规模没那么大罢了。
    其实在这会,传统的夯土版筑城墙慢慢不太流行了。随着战争的需要,重要城市的城墙越来越多地使用砖石,比如成都刚刚修缮的新墙——这些城墙在2018年被考古出来了,“该城墙最早筑于晚唐时期,残存长度约170米,宽8.9-12米,整个墙体内为夯土,外砌包砖”,可能是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所修。
    舍得在城墙上花血本,说明了战争烈度的提高,以及战争方式的转变。
    关北十五州,城池质量最好的应该是夏州,不光地面上坚如铁石,甚至就连地下一段距离内都做了防护,挖地道时“铲凿不能入”,赫连勃勃当年花的血本更多。
    其次便是怀远新城了,规模不小,相当于中等偏上的州城,内层夯土、外层包砖,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灵、丰诸县百姓应该对此记忆犹新,轮番被征发过来取土、筛土、制砖、烧砖、砌墙等等,可谓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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