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已在百官劝说下,由部分禁军护卫,带着妃嫔、皇子出启夏门,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到了蓝田,又能往哪跑呢?”邵树德笑了笑,道:“莫不是要去商州?”
    赵光逢神色不变,说道:“圣人止步于南山,夜宿莎城镇。”
    其实,神策军闹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持续了整整一年。
    从去年邵树德两路发兵攻轵关、王屋就开始了。而再往前推,河洛一线的战事更是让漕运断断续续,很不爽利。
    南方诸镇一看上供的财货老被堵,有点挫伤积极性,于是上供的藩镇更少了,数量也大为减少。
    邵树德不确定再打下去,会不会提前让朝廷财政崩溃。历史上昭宗被劫持到洛阳后,上供的藩镇已经寥寥无几,全靠朱全忠养着——襄阳赵匡凝当时还在上供,兵败逃亡扬州依附杨行密后,还被杨痛斥财货“输贼”,可见当时天下各镇是个什么态度。
    今年中原爆发了两场战争,对朝廷财计简直是毁灭性的。其一是河清之战,汴水—黄河—渭水饷道中断;其二是杨行密攻蕲州之战,鄂、岳、安、黄、蕲五州全部卷入了进来,长江—汉水—金商—关中的饷道也断绝了。
    至于原本还少量上供的蜀中藩镇,因为到了紧要关头,几乎不约而同停止上供,让朝廷财计继续雪上加霜。
    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内,朝廷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除了京兆府之外,就只有邵树德直接、间接控制的藩镇上供的财货——河东李克用似乎也上供了不少,令人称奇,或许真在幽州发了大财。
    其实,如果不养神策军那四五万兵马,光维持朝廷运转,还是够的。
    南衙北司与禁军,只能选一个。
    百官们选择给自己发饷,大量削减神策军的赏赐,军中大为怨愤。
    目前作乱的主要是玉山都时瓒部三千余徐镇将校子弟,以及天威都五千幽州兵,护送圣人前往莎城镇的则是捧日都西门昭所部三千众。其余各军作壁上观,有人开始在长安劫掠,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徒劳无功,甚至还有一部直接散了,不知道是想去当草贼还是怎么着。
    “有时想想,觉得费解。”邵树德突然感叹道:“都这个时候了,朝堂诸公居然还只顾着自己,没点大局意识,他们真读过圣人书吗?怎地如此短视?”
    “书自然是读过的。”赵光逢亦感叹道:“可人一上百,形形色色,都只为自己考虑,不愿为其他人着想。停发百官俸禄?难!百官自己就不同意。”
    “逃至莎城镇的百官会不会再搞出点什么事情来?”邵树德以前觉得自己把长安君臣关在笼子里,他们应该会泄气,再也不想折腾了。但过去一年,崔昭纬数次遣人而来,邀他入京,“商议大计”。
    有个锤子的大计!
    不就是诛杀宦官那点破事么?谁还不知道啊。
    邵树德就很不理解,你们都这副处境了,为什么还要斗?真的智商很低吗?
    后来也慢慢释然了,历史告诉他,有些时候人们的智商就是低得可怕!
    南明都那副鸟样了,不还在内斗?何人关心过大局?不还都是为自己盘算?哪怕最后只剩一个县的地盘,估计他们也得争出个高低。
    历史上长安君臣去了洛阳,宰相柳璨还要诛除异己呢,酿出了白马驿之祸。
    这帮烂人,没救了!
    “大帅,此事无妨。”赵光逢其实考虑过这事,毕竟他就是文官出身,太清楚这帮人的德性了,只听他说道:“无论宰相还是中官,这时都不会对圣人不利的,不然恐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酿出点小乱子,我大军一至,收拾残局易如反掌。”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便这么着吧。再过几日,我便上京,将各路牛鬼蛇神一扫而空。”
    “大帅——”赵光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帅是否需要一个朝官身份?”
    “什么身份?”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节度使,属于外官,夏王虽有品级,但那是爵位。
    赵光逢思索了一下,给出了答案:“下僚想了想,如今只有太师之位尚空缺着。”
    邵树德无语。
    他的诸多头衔中,有一个是“检校太傅”,但这是检校官,非“正命”,可以理解为“代理”、“临时”的意思。
    事实上全国各镇藩帅的加衔中,类似检校太傅、检校司空、检校司徒之类的加官太多了。但赵光逢说的是正命太师,非检校官,这就有点意思了。
    “还是不要了吧……”邵树德犹豫道:“没甚好处。”
    民间已经有人喊他“活董卓”了,再当上太师,岂不是坐实了别人扣在我头上的黑料?
    “大帅——”赵光逢坚持道:“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虽无所统职,然有训导之责也。”
    “训导谁?”邵树德话一出口,便有所悟。
    “训导圣人!”赵光逢说道:“太师,天子所师法,岂非名正言顺?若大帅不愿,亦可求尚书令之职。尚书令掌总领百官,仪形端揆。皇朝武德中,太宗初为秦王,尝亲其职,自是阙不复置。”
    邵树德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历史上李茂贞求取的官职么?朝廷不愿给,于是把圣人欺负得够呛。可以说,晚唐诸军阀,就属李茂贞、王行瑜二人最嚣张,把朝廷的脸面一遍遍踩在脚底下。
    皇帝也是个糊涂蛋,李克用率军入关中,大破李茂贞,欲杀之,昭宗还不许。也就是李克用对朝廷还算有点感情,冷哼一声走了,事后还说此时不杀,后面李茂贞还得欺负朝廷——很遗憾,让他说中了。
    想到这里,邵树德清醒了过来,坚决地说道:“不行!此番入京,不求取任何朝职。我得封王,已经惹很多人眼红了,而今天下异姓王,可只有三个!李克用,能没想法?太师还罢了,尚书令简直自寻烦恼,智者所不为也。”
    说罢,他看了眼赵光逢。这人业务能力不错,作为王府司马,管的一摊子部门运转良好。但就是功利心太重了,老想着拍马屁。
    关键是还拍不到点子上。看看人家陈长史拍的马屁……
    邵树德挥手让赵光逢退下,然后在屋内转圈。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心态有些飘,要稳住。曹孟德就容易飘,我邵孟——树德要引以为戒。
    是不是有些忽略义兄的感受了?他现在可完全有搅屎棍的潜力啊。
    他似乎对朝廷还是有那么点忠心的,此番入京,快刀斩乱麻,办完需要办的几件大事,然后便回安邑吧。
    或许,可以给义兄也晋爵,安抚一下?
    第011章 莎城
    莎城镇内,局势一团乱麻。
    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崔胤四位宰相灰头土脸,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见到圣人了。
    捧日都的军士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动不动拿起步弓,作势瞄诸位宰相公卿,这让他们都起了不好的预感:北司诸位中官想劫持圣人?
    不过他们的这个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西门重遂、刘季述、骆全灌等一干中官也满脸郁郁地来到了他们面前,叹气不止。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想浑水摸鱼的不是北司中官,而是武夫!
    “列位宰辅,事到如今,还要斗么?”西门重遂心情不好,说起来也是夹枪带棒,只见他冷笑道:“符道昭此人,若没崔相从中蛊惑,至于背叛我么?”
    崔昭纬面不改色:“西门宫监这是什么话?”
    “是与不是,竖子心中有数!”西门重遂恼道。
    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其他三位宰相都不说话,他也没底气多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过了身去,闭目养神。
    但西门重遂却不想放过他,继续讽刺道:“如今看来,朝中的明白人,就没几个。萧遘算一个,早早出镇河渭。杜让能亦算一个,三年前远镇凉州。韦昭度十日前去了陇右,也不算晚。到底是韦杜,见机得快,你崔昭纬算什么东西?清河崔氏,不提也罢,败落在即。”
    崔昭纬继续闭目,毫无反应,好像老僧入定了一般。
    世家大族,日子也不好过。
    安史之乱以前,就被打压得不成样子,不过那会总体还行,针对他们的主要是皇帝,他们自己还能隐隐抱团,联姻的对象也是大家族,嫡女嫁过去做正妻,庶女做妾,互相之间可能就是亲戚,还是庞然大物。
    安史之乱以后,一下子就变得辣眼睛了。武夫可不管你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不听话直接乱刀砍死,还有“妇女多在官军中”的传统,抢起公卿贵女来也毫不含糊,甚至沦为营妓的都不少,真是一个斯文扫地的年代。
    黄巢之乱更是将他们的难堪推到了顶峰。
    光启中,巢乱虽平定,但世家大族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影响力仅限于关中以及老家,地方土豪日渐崛起,大小军头依然我行我素。这是一个草根狂欢的年代,世家大族不仅是从政治上被清理了,甚至还被从肉体上消灭,残存下来的人心有余悸,不得不化整为零,最终湮没于历史大潮之中。
    武夫当国,大概是世家大族最痛恨的一种社会形态。
    搁南北朝那会,没有世家身份或大族提携,小军官立了战功,很难得到提升,便是升官也有天花板,甚至还可能被人侵吞功劳,死于非命。
    艰难以后,藩帅、衙将、刺史,草根出身的太多了。而且武夫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风气,即互相之间太会共情,太有阶级意识了。上官欺压我,砍死他!有人克扣粮饷,杀了他!我来带大伙去那些世家豪门发财,大伙推我当留后!
    这是一个大洗牌的时代,世家大族的一半身子已被打落尘埃,剩下一半也即将被打落。他们最后的挣扎,大概就是依附于一个看起来对他们没有太多恶意的武夫,努力发挥自己的价值,苟延残喘。
    郑延昌看不太下去,想分说两句,但被刘季述拿眼一瞪,又失了勇气,扭过头去。
    “都这个时候了,何必再闹生分呢!”王抟苦笑了一下,道:“见到圣人要紧啊。”
    西门重遂的脸色稍有缓和。
    “西门宫监,西门昭既为你假子——”
    王抟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西门重遂打断了:“我素无此假子,此人名叫符道昭,蔡贼出身。”
    “好!”王抟噎了一下,又道:“符道昭意欲何为?”
    “这贼子,多半是想劫持圣人,奇货可居。”西门重遂恨声道。
    “这——”王抟有些不理解,都这个样子了,劫持圣人有什么好处?撑死了加官进爵,至于地盘,那肯定是没有的。你去哪里要地盘?同州?华州?还是京西北诸镇?
    “此等武人,岂可以常理推测?”崔昭纬终于说话了:“我看他也没甚大的谋算,不过是临时起意,求取个尚书令、太师之职罢了。”
    “尚书令如何能给?”王抟有些吃惊,道:“三师者,非道德崇重,则不居其位。无其人,则阙之。宁缺毋滥的重职,怎可轻授?”
    “人家握着刀把子,你不同意又如何?”崔昭纬本就看不大惯王抟,又讥笑道:“便是符道昭索取汝女为妾,怕是也得答应。”
    王抟气得脸红脖子粗,不理崔昭纬了。
    德宗朝建中之乱,朱泚在长安称帝,虽则公卿将帅们内心中不是很瞧得起他,认为他们沐猴而冠。但这群沐猴而冠的人掌握着刀把子啊,大群武夫趁机娶妻纳妾,索要公卿贵女,不还是捏着鼻子给了?
    巢入长安,又是一波“娶妻潮”,你敢不给吗?连圣人的嫔妃都有流落民间,不知下落的,惹恼了他们,便是亲王国公,搞不好全家“不知下落”。
    崔胤当上宰相时间不长,资历最浅,这会神色微动,出来打圆场道:“符道昭此贼其实并不难对付。看他不敢惊扰圣驾,便知所求有限。而今该担心的是李匡威啊,朱泚之事,会不会重演?”
    当年朱泚手头就五千兵,居然就敢占了长安称帝。先是定国号大秦,年号应天,第二年又改国号大汉,年号天皇——这就很儿戏。
    李匡威也是燕帅出身,手里的天威都同样有五千人,会不会也来这么一出?
    西门重遂、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四人听了齐齐变色。
    长安城中还有三万多“中立”神策军,他们可没太多节操,若李匡威许以财货,保不齐就拥他为帝了。
    自北朝以来,皇权可没多么神圣。就国朝来说,抛开草创时期称帝的如窦建德、辅公祏等人不算,擅自称帝的,还有白铁余、武则天、李重福、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李承宏、朱泚、李希烈、黄巢、秦宗权等,至于当皇太弟的朱滔、称霸王的康楚元等,那就数不胜数了。
    李匡威会称帝吗?难说。
    刘季述凑到西门重遂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西门的脸色稍有缓和。
    崔昭纬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能驱虎吞狼了。”西门重遂苦笑道:“实不相瞒,圣人已诏夏兵入援京师,或能灭杀李匡威贼众。”
    “这岂不是何进召董卓入京?”王抟最老实,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西门重遂知道王抟脾性,不以为意,反倒解释道:“夏王还算通情达理,不似一般武夫。”
    和一般武夫不一样,但终究还是武夫。残暴、贪财、好色、短视、无礼、傲慢等毛病,多多少少还是沾染了一些的。但这又如何?你能怎么办?还有谁能来帮忙?
    西门重遂另一个假子,剑南西川节度使李茂贞,也就是以前的西门文通,倒是不忘旧日父子之谊,表示愿遣大将杨崇本入援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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